在元龙朝, 唐笑笑最不想看见的人, 大概就是白怜花。
对于白怜花的抵触, 甚至超越了对云懿。
毕竟, 自己当初从三十七层楼殒命, 与白怜花脱不了干系。
甚至, 此时此刻,看到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时, 笑笑条件反射的再次产生了堕入深渊的失重感。那种毁灭般的头晕目眩, 心脏几乎飞离体外, 乃至狠狠重创之下, 完全失去知觉。
前世的噩梦, 笑笑偶尔还是会做, 浑身冷汗地被惊醒,看到绣花床帐, 闻到熏香气味, 听到值夜丫头均匀的呼吸,才能慢慢缓过来。
但此刻,白怜花就活生生地在眼前,满脸笑容地望着自己。
笑笑定下神来, 还好,眼前的‘白怜花’早已不认识自己。
“你是哪一房的孩子?进来坐。”与白怜花相比, 眼前这位的声线较低。
笑笑忘掉了自己本该有的从容,面带狐疑地望着对方。
“你不曾见过我,自然觉得稀奇。”对方倒是很理解笑笑此刻的态度——话语里虽然同样暗含揶揄腔调, 但白怜花每次都是在讽刺别人,而眼前的三姑母,更接近于自嘲。
仔细看,便会发觉对方与白怜花的不同,虽然五官和脸型非常酷似,但眼角眉梢皆有细微差别。若是不做表情不做声,两人大概有九分相似,一旦加上了神态,那份酷似便只剩八分,再开口说上几句话,便也只剩得六七分了。
年龄上也略有差异,面前这位三姑母的年纪与前世白怜花仿佛,但今时不同往昔,如今唐笑笑只有十二周岁,白怜花的实际年龄比唐笑笑大五岁,若是在元龙朝,也该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而眼前的三姑母,看起来与珊娘差不多大,至少也有二十八岁了。
三姑母仔细望着笑笑:“远远儿看着以为是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呢,瞧这脸儿却还是个小女孩子。”
笑笑已经判定,此人绝非白怜花。
既然是三姑母,那就是自己的长辈,合该行个晚辈礼的。
三姑母拉住了笑笑,想了一回,从头上拔下一支黑珍珠的燕子钗来:“这就算作见面礼了。”说着就亲自为笑笑簪在了鬓上,“你们家在倾碧山附近吧?”
我们家?怎么听得这么别扭:“姑母,我是三房的孩子,您可以叫我笑笑。”笑笑怀疑这位三姑母连三房有几个孩子都不清楚。
如今置身的这顶轿子是笑笑见过的最大的轿子,差不多是普通轿子的两倍大,里面竟还设了简单的榻与桌,若是撤去这些,人在里头躺着睡觉都没问题。
三姑母旁若无人地掩口打了个呵欠:“方才远远儿看见你,穿着这样罕见美丽的裙子,才忍不住让丫头请你过来的。”
笑笑非常不习惯长辈们直接称自己做‘你’,往往长辈们都是称小名儿,再或是‘你这孩子’之类的,三姑母这么一叫,笑笑愈发觉得她不似长辈。
再说了,远远儿地看见我?我方才离这里可不算近呢,您是怎么看见我的呢?
三姑母似是了解笑笑心中所想,将一只小巧的望远镜拿在手里给她看。
笑笑哑然,难以想象,这一位坐着轿子、听着音乐、拿着望远镜乱瞧……
三姑母突然离近了笑笑,轻轻一笑:“你也有一只的吧。”
笑笑一怔,只觉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这有什么,”三姑母往靠背上一仰,笑道:“你常常在倾碧山顶上用这‘千里眼’到处看,我在楼上看见过你。”
笑笑忍不住开了个小差,想起那句著名的小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笑笑清清嗓子,只得做出个小孩子的样子来:“姑母,我那都是看着玩儿的,园子这样大,看远一些才有趣儿。”
“别叫姑母了,都叫老了。”三姑母声音突然微冷。
笑笑觉得,此人怕是不好相与。
遥想起荷露曾经说过,这位三姑太太似乎有什么隐疾,每过段时间就要出去医病,平日里便都在她的舜华楼上,几乎从不与家人走动。
笑笑看了看这位元龙朝的土特产,总觉得此人与白怜花如此相像,其中必然有故事,说不定就和白怜花有关系。
“第一次见人穿灰色的裙子,竟还能穿得这样美。”三姑母轻轻抻起笑笑的裙摆,“这些珠子这样亮。”简直爱不释手地摩挲起来,“这是在哪里买的?”
笑笑虽然不打算与此人深交,但对方□□裸地表达着对乌云裙的喜爱,也总不好装傻充愣:“是自己做的,您若是喜欢,我让她们按您的尺寸也做一身便是。”
三姑母孩子似的笑起来:“一言为定!”又拔下了头上一支紫玉鸾钗,戴在笑笑的发间:“你戴这个,把口脂再涂浓一些才好。”
确定此人并非白怜花之后,笑笑已经渐渐稳下神来,这才发觉无论是轿子内的摆设,还是三姑母本人的穿着打扮,用色上都非常另类大胆,太多的鲜艳浓烈的颜色对人的视觉构成了一种冲击——三姑母披着件肉桂色的纱氅,上面绣着蒲扇大的宝蓝色木槿花,一朵挨着一朵,豆绿色妆花纱的裙子,暗玫瑰色的鞋,羽织的白色凤凰,血红宝石点着凤目。
真难得,这样审美的一个人能够由衷欣赏乌云裙。
对方伸出手来拉住笑笑,修长的手指戴着巨大的粉钻戒指,见笑笑看,便道:“从波斯商人那儿买的,他们好戴宝石戒子,咱们中原人嫌沉嫌俗,我倒看着比金镏子好看。”
笑笑对一切服饰搭配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您穿这一身儿,该配个墨玉的指环。”
世界上其实没什么险恶的配色,全看什么人来穿。像三姑母这样的,简直穿了一身‘天险’,但丝毫不损耗她的美丽——笑笑想起前世的白怜花,她浓妆就特别漂亮。
三姑母举起自己的手来欣赏戒指,一脸的若有所思,突然莞尔一笑:“还真是的,若换个墨玉指环确是有些意思。你这样小的年纪竟这样会打扮人?你跟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这……其实,笑笑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没什么隐疾,不然手底下的那些丫头乐工,也不至于如此沉着从容。所谓的出去医病,大约只是掩人耳目。
她有的,只是秘密。
笑笑并不想探究,既然祖父祖母将此视为秘密,那就没有必要去追问答案。
对方见笑笑似在思索,便道:“我着人去跟老太太说,准你来舜华楼玩儿。”
舜华楼,笑笑恍然大悟,这条铺着木槿花石子的路,恰恰就是通向园北那座舜华楼的,看来,这还真是一条专给三姑母铺的路了。
轿子已经缓缓动起来,三姑母叹一声:“我就知道,竹林边的那块界碑被搬走之后,定然会有谁闯进这里来的。”
“界碑?”
“从东角门,到舜华楼,这里是自若园的禁地。”三姑母一笑。
笑笑不解:“界碑为何会被搬走?”
三姑母有些得意:“是我命人搬走的。”
笑笑不语,看来,她是寂寞了,需要世界之外的人给她带来新鲜。
“你不怕?我就这样带着你去舜华楼。”三姑母望着笑笑,琥珀色的眸子里,有微澜。
笑笑一笑:“三姑母带自家侄女儿去家里玩儿,有何怕的?”
既然是禁地,且这些年来,府中无人知道内中秘密,这就充分说明,禁地内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祖母的眼睛。
我怕什么。
三姑母:“叫三姑母不好听。”
笑笑托腮望着三姑母,那该叫您什么呢?
“叫我舜华。”
笑笑觉得挺别扭的,一个与自己母亲同龄的女人,自己要张口直呼对方名字:“方才听丫头叫您夫人,我也尊称一句夫人吧。”
“不不,听着老气横秋的,你就叫我舜华,我叫你笑笑。”
跟刚认识新同学似的……
伴随着轿子外的丝竹之声,笑笑与舜华夫人来到了她的地盘——舜华楼,一座三层高的楼宇,大概是自若园里最巍峨的建筑了。院子里种满了木槿花,许是嫁接的品种,孟夏时节就开满了花,花朵格外大,颜色也分外鲜艳。
院子里设着昂贵的紫檀雕金的牡丹围栏,却一株牡丹芍药也无,竟用其围了一棵棵锦葵,仿佛一大群平民女儿都戴着皇后的皇冠似的。
大厅里的摆设极为华美,但看起来似乎主人并不珍惜:凤尾簟随意铺在台阶上,虎皮褥子滑下贵妃榻掉在地上,销金帐子蒙着尘也并未叫换去,极其精巧的天青色汝窑盏,盛着剩牛奶喂猫。
厅里竟然悬着秋千,临着敞窗,可以望见外面的木槿花色。
“我这儿反正也无人来,从未做过待客的准备。”舜华拉笑笑坐在秋千上,又吩咐丫头:“让他们再给系一个秋千,等笑笑来了,我们一人坐一个。”
笑笑在秋千上微微晃着:“今日催雪楼有小戏,舜华一道去看么。”
舜华眼睛暗了暗,随即笑道:“小戏有何好看的,你若是喜欢,我把戏班子请来,咱们在舜华楼看。”
她这里的确够大,请一班戏也足够了。
“出去看,旁边坐着陌生人,才有趣儿。”
“陌生人?”舜华不解。
笑笑所说的,其实是现代电影院的模式:“对,有趣儿的戏词儿,大伙一块儿笑,赶上悲戏,大伙又一块儿哭,听着旁边的人轻轻啜泣,也是有意思的。”
舜华眼底有些向往,又揶揄道:“哪里有你说的那般好。”
果然,她并非自由的,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自由。她可以将外面的人请进来,但她自己却不能出去。
笑笑对舜华的情况大致有了些了解。
舜华打开一只锦盒给笑笑看,里面竟是满满一盒子宝石,笑笑活了两世,也没见过如此多的宝石,且都是大颗的,红的蓝色绿的紫的……
“这一盒子,够做一条裙子了么?”舜华问。
笑笑了然,原来她以为自己裙子上的切割琉璃都是宝石做成的,急忙笑了笑:“用不着这些,你这一颗,就能换来一马车的水晶琉璃。”
“这是水晶琉璃?”舜华仔细看了看笑笑的裙摆,“水晶和琉璃都不及这些亮。”
还是执意把一盒子宝石给了笑笑:“用不了你就拿着玩儿去,我还多着呢。”
……
本来还不想过来,生怕耽误了看《梁祝》,这盒子宝石一到手,笑笑瞬间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儿了。
大不了一颗红宝石扔给金总裁,让他给自己加演一场呗。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事情特别多,家里还要装修……
为了保证写文质量,有可能做不到日更了,希望大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