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满清的末日来临不同。兴乾二十一年的大明,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模样。对于普通的老百姓而言,这是久违的太平盛世。
此时的大明是什么样子?
或许这个时代的人们无法给予一个准确的定意,也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描述。
文明发达、科学倡明、天下太平……
诸如此类的词汇,都可以用来描述现在的大明。在过去的20年间。大明所发生了变化是难以想象的,甚至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
如果有一个来自另一个空间的人来到兴乾二十一年的大明,他会惊讶的发现,现在的大明,更像是一个混和体。他的整体仍然停留在十七世纪,他的社会、思想、学术等等大抵上都停留在十七世纪,可是许多本应属于十九世纪工业文明,同样出现在这个国家。
蒸汽机、火车、轮船、电报都先后出现在这片土地上,毫无疑问,现在的大明早已经开始了一场以蒸汽机为核心的工业革命。蒸汽机从各个方面影响着世人的生活。火车、轮船等交通工具的出现,从空间上缩短了大明的天下,而电报却从根本上改变了大明,不仅让大明中枢可以直接掌握万里之外的边陲发生的事情,同样还让民间充分享受到了信息传递给生活带来的变化。
也正是这种变化,从根本上改变了大明,改变了这个时代。
几乎是在李定国亲自率领十五万大军挥师向满清发起进攻的当天,大明境内,大江南北的报纸上就纷纷刊载了新闻,大抵上所有的新闻都用《最后一战》来形容此次战役。
人们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尽管等得时间长了点,但在经过了二十一年的等待之后,今天,这个日子终于到来了。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个日子或许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但是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一天却是他们等待已久的。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这一天去告诉那些死去的人告诉他们,他们的大仇已经得报。
作为记者的赵咏春,对新闻的了解比其它人更快一些,几乎是在明军攻克库尔代,歼敌万余的捷报,刚到五军都督府,他们同样也收到了新闻信息。和其它人的欢呼不同,赵咏春来到了城外的坟茔。
那是位于济南城外的一个巨大的坟茔,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丘陵,有时候人们甚至会把他当成济南周围的一座小山。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甚至都已经忘记了那里埋的是什么。在那个坟茔下面,埋藏了数十万在后金入塞时被屠杀的济南的百姓。赵咏春的爹娘就是那个时候死的,当时他是藏在家里排污的阴沟暗道里,才和小妹侥幸活了下来。
在很多时候,即便是亲历者也会选择遗忘一些事情,但是在今天,他又一次来到这里,毕竟他无法选择忘记。
一个香炉,几支香,几样果子摆成果碟,一一在坟前摆好,然后赵咏春就跪在那里默默的说道。
“爹娘,咏春来看你们来了,爹娘,兴许再过一阵子,咱们济南城的大仇就能报了,这一仗,朝廷肯定要尽灭建奴的……”
跪在坟前的赵咏春不知道爹娘能不能听到,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安慰,正像当年济南城被明军收复后,他也曾来到这里祭祀爹娘,把济南光复的好消息告诉他们一样。
那一天,在这个坟茔前,到处燃着香,香火之盛远超过人们的想象,甚至就连香灰都堆成了小山。
可是现在呢?
这义民冢里空荡荡的,尽管在义民冢周围的公园里,有不少游人,但是过却义民牌坊后,在这义民冢祭祀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二十年,一代人,许多人都选择了忘记,他们忘记了祖先是如何惨死于清军的屠刀下,忘记了当年祖宗们如何为保全汉人的衣冠而舍生忘死。
遗忘痛苦,是人的一种本能。
非但那些没有经历过那些惨痛的年青人会选择遗忘,就连赵咏春有时候也在选择忘记,他不愿意想起那些痛苦。
就像他没有去喊妹妹一样。
他之所以没有喊妹妹过来,正是因为,他内心的深处,甚至希望妹妹能够忘记这一切,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活在昨日的痛苦之中。
即便是作为亲历者,有时候也希望忘记这一切,只有忘记了昨天的痛苦,才能够开始今天。
就在他将要离去的时候,他看到旁边有一个人也在那里摆着祭品,似乎也和他一样,在祭拜着祖先。
现在只有很少的一些人能够记得这一切,也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他们会来到这里,告诉那些死去的人,告诉他们一切即将结束。
结束。
这个结束他们等了几十年。他们一直在默默的等待着,终于在今天他们看到了结束的可能。
过了一会,那人起身时,看到了注视着自己的赵咏春,挤出些笑容。
“兄台知道西域传来的捷报了?”
王凯远看着这人问道。
“是场大胜啊!”
赵咏春点点头,平静的说道。
“嗯,虽说现在还早了些,可这肯定是最后一仗了,晋王是当世名将,有他主持战阵,再加上官军骁勇,肯定能一战定乾坤,尽歼建奴的。”
对于他们来说,结束并不仅仅只是把敌人给击败。结束是让那些人彻底的消失。他们或许选择了遗忘,但是在内心的深处,他们从来没有忘记。
“哎呀,等了几十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站在义民冢前,王凯远颇为感叹的说道,也许是因为就是这样。人死绝了,也就没有人会再去记得这一切。活着的人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们会忘记往昔的痛苦,他们会忘记昨日发生的一切。到最后他们甚至会认贼作父。
“只怕,再过几十年,这天下人,就把这些全都给忘了,其实,等到咱们死了之后,谁还记得埋在这里的那些人?”
王凯远的话,让赵咏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再这么下去,很多人都会忘记,为什么不能趁着他们活着的时候,把这一切都写下来,用文字去记下这一切呢?
不仅仅只是记下这一切,更重要的事让所有人都看到昨天发生的这一切。只有如此才不会让人们选择遗忘,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人们记得当年的仇恨。
“哎,社学里的那些孩子啊,虽说他们知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他们的书本里有这些,可也就这么多了,对他们来说,建奴当年的屠杀,不过也就是这些,可,何止这些啊……”
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赵咏春知道王凯远说的是事实,铁一般不容辩驳的事实,大江南北,有那里不曾遭受满清的屠杀?
可是除了一座“义民冢”或者“义民碑”之外,能够让人们记住的还有什么呢?
当年屠杀的亲历者正在一点点的老去,他们正在死去,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人们忘记。
也许人们会因为书本上的资料,记住扬州十日、记住嘉定三屠,可又岂能记得住其它?对于很多人来说,们能够记住的也就是这些了,但是他们不一定能够记住在他们身边发生的事情。因为没有人去提醒着他们。甚至没有人用文字去记录这一切,最终所有的人都会选择遗忘。
凝视着这座修建于兴乾元年的“义民冢”,赵咏春久久不能言语,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作为《山东周报》的主编,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不仅仅只是写一本书,不仅仅只记载发生在济南的事情,他应该记下所有一切。
当天,回到家里之后,久久无法平静的赵咏春伏身于案前,沉思良久之后,写下了一篇文章,这不仅是篇文章,同样也是一封信,这封信被他连夜抄写了几十份,随后在第二天清晨,贴上邮票寄到大明知名的报社以及各省报社。
这是一个清晨,当王树仁抵达《公议报》报社的后,作为总编的他在处置完各种事务后,他的助理将几封信递给了他。
“总编,除了几封私信外,还有有一封《山东周报》主编赵咏春写给你的信,”
“山东周报?赵咏春?”
没有什么交际啊,况且山东最大本地的报纸是《山东快报》才是,至于周报?根本就没听说过。
撕开信封,王树仁展开了信,然后拿信看了起来。很快,他看似没有波澜的表情变得严肃且认真起来。
当放下信后,他的心时久久不能平静,他抬起头,对助理说道。
“立即定张去济南的火车票,我要去趟济南。”
实际上,在这几天,抵达济南的并不仅仅只有《公议报》的王树仁,有多家知名报社的总编,都在在收到信后,第一时间赶到了济南。六天后,在济南一座颇为豪华的饭店包厢里,王树仁看到了不少报界的同仁,《明报》总编孙渭也到了。
今天的这场聚会,甚至可以说是大明报界的一场盛会,几十家报社的总编都赶到了这里。
而众人讨论的话题非常简单,就是赵咏春在信中提到事情——作为记者的他们有责任记录历史,记录发生在各地的暴行。
“诸位,首先,我必须要说明,之所以提及此事,并不是为了煽动仇恨,而是为了记录历史,让后世人能够从史书中看到祖先的遭遇,看到甲申陆沉时发生了什么,看到我们的祖先是为什么而抗争?仅仅只是为了发冠?还是为了保全我们的文明?是什么驱使着他们选择抗争,又是什么驱使着那些流寇回归大明,成为大明的中坚,是官职的驱使吗?”
作为东道主的赵咏春,一一表述着他的观点,也正是他的这些观点,让所有人都来到了这,并没有因为《山东周报》是一家小报纸,而拒绝了他的邀请。
“在下之所以会发出这一呼吁,正为了让后人有机会了解这一切,在亲历者们仍然在世之时,通过我们的笔去记录下来,刊载在报纸上、汇编在书本中,最终让后人能够清楚的看到,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管这会唤醒我们痛苦的记忆,但我相信,所有的一切反而会让我们更加理智,我们相信人若丧失理智就和禽兽没有区别……”
赵咏春的话,引起了众的共鸣,作为大明最大的报纸〈明报〉的总编,孙渭在表示赞同时,又说道。
“赵总编,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想经把这一切汇编下来,仅仅只是靠我们这些报社的记者们去收集,恐怕并没有那么容易吧。”
“是啊,天下几十个省,上千个县,到处都有满清的暴行,处处都有屠杀,即便是地志中的记载,也有遗漏,更何况是凭着这么一些记者?”
“而且记者采访当事人,难免会有夸大,这样错误如果记为文字,总会让人心生怀疑。所以,我们还需要校正其中的一些错误。”
“所以,才需要仔细的比对,才需要尽可能的采访更多的人。”
“尽可能多?这需要多长时间?需要投入多少人力?赵总编,我们做报纸的,也需要考虑生活不是?”
“我们确实需要生活,但是现在距离甲申已经过去四十年,不知多少亲历者正在老去,他们正在渐渐的死去,很快,当他们死去之后,我们还能看到什么呢?只能看到地志中,简单的几句文字,仅此而已,我们的后人会以为,我们是为了发冠而不惜一死,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到时候,谁会为他们,为那些义士、为死去的人解释呢?”
赵咏春的反问,让众人陷入沉默之中,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件极为繁重的工作,同样也是一件漫长的工作。
“将这一切记录下,让我们的后人能够从其中看到那些年真实发生事情,是我们这一代人,是我们这些记者的职责和使命!”
“但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事情,也许还不等我们做完,亲历者就已经老去了,他们和我们,都已经老去了!”
“我有一个办法!”
突然,一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的王树仁看着众人说道。
“如果一个人一百年都做不完的事情,那么一百个人没准一年就做好了,如果一百个人需要一千年才能做好的事情,那么十万个人一年也能做好它。”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说道。
“你准备到那里去找这十万个人?”
面对他人的反问,王树仁回答道。
“任何一个大明治下的地方,在大明、在诸夏、在各个殖民地,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我们所需要的,是让他们把自己经历过的,或者自己的想法,写信告诉我们,然后我们再把这些全都汇集起来,对它们加以校对,整理,既然事情是发生在全国各地,那么我们就让全国各地的人们,告诉我们,他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