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四十六年,夜里丑时一刻。天悬暝月,微光昏昏。几片云彩在深蓝的夜空里飘摇,时不时遮挡月光的照射。
夏乾蹲在长宽三丈的牢房里,盯着头顶小窗口外忽闪忽现的月亮,长叹一声。他掂了掂手里的长剑,一气之下给掷了出去,口中恨道:“我怎么就拔了你这么个破玩意儿。这个破手!”言语着,他狠狠抽了抽自己的右手。
角落里发出哐当一声。长剑并未受损,恰好落在月光照拂处。虽不知这剑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独看那精致华贵的剑鞘便可知其价值不菲。如今落在肮脏腥臭的角落里显得极为落魄。
“还挺应景。”夏乾起身又将它拣回,攥起衣角又给它擦拭干净。他抱起那剑倒头睡下,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
风抬头酒楼里流言纷飞,凡是出门喝酒吃饭哪个不在谈论夏家之事。
“你可知那东城山上的夏家,百年的修真世家啊,一朝全没了。”那长衫长须老者叼着酒杯饮完一杯便是感叹。
“可不是嘛。人总说盛极必衰,这可不就灵验了嘛。”他对面同样坐着一位老者,神情姿态像是教书先生。
“你哪里知道那夏家从前的荣光啊。这百年来大大小小的仙门拔地而起,接连不断的出现。谁没有辉煌过,可最后都是散的散,去的去。独独这夏家,从未有过一刻的衰亡。”
“你这话说的未免太绝对了。”
“夏家是最早设立的修真门派,他一家独大之时便是这四海加起来都不足以抵抗。对于其他后起之秀,他也从不放在眼里。”
“夏家即这么强,怎么就给几个小门小派给灭了?”
“小门小派?我看你不仅是腿脚不利索,耳朵眼睛也不清明了。北边最大的安家,南边的杨家和范家,西边的何家。哪个不是当下的名门大派,再加上几个实力雄厚的中门派,势不可挡啊。”
“那照你这么说,这夏家一家独大,没人比的过,怎么这么轻易的就给灭门了呢?”
“那是从前!夏家自恃强盛,无人可敌,疏于门派管理。那夏家主又是个好奢无德之人,早把家底都掏空了。待到那些人闯进门来之时,负隅顽抗了几个回合便缴械投降了。”
“这还真是让人可惜,怪谁呢。”
“怪谁?怪他们自己个儿太弱了呗。所以做人不能膨胀。”
“可这些个大派这么明目张胆跑到人家家里作乱,没人管管?”
“人家有理。夏家断了人淮河的买卖。再大的门派也需要银钱维持,淮河一断,这不是要他们的命了。”
“这夏家也真是,干什么做这样损人的事情。”
“估计是自个儿家吃不上饭了,也买不起他们那儿的货了。”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夏家倒台了,他那家底还是丰厚的很吧。”
“可不是,我听说夏家的人跑了不少,诺大的家宅无人守候,不少小偷大盗都打算去那里施展拳脚。”
“可惜我已年迈……”
“怎的,若是年轻你也要放手一搏?”
“哪里哪里,我等是读书人,不做这下九流之事。”
两人碰杯。一个胡须下隐笑,一个酒桌下捏拳。
夏乾吃饱饭,打了个嗝,听着隔壁桌两人谈了许久心中早已有数。他胡乱一抹嘴,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出了酒楼。
日沉之后,黑夜来袭。夏乾跑了一个下午才找到东城山那传说中的夏家。只在围墙外便可一眼看见里面高檐层叠。围墙并没有想象中的高,不过一丈。门口果然没有人把守。诺大的家宅死寂一般在月光下躺着。
夏乾翻身一越,轻轻松松进了内侧。他今日前来倒也并非是来打响他业界名声,他是个安分守己的飞贼,只要能收获些值钱贵重的东西能换钱就够了,若能寻到些新奇的玩意儿他便收藏起来,自己赏玩。
夜里视线不明以致让他瞧不清这府邸究竟有多大。他从南往北一路飞檐走壁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尽头。他站在屋顶,借着月光他又比拟了横里的长度,略微一算,竟有千亩之大。
心中感叹之余,更多的是庆幸。
粗略的掌握了地理位置,他开始行动。从小往大,从侧往里,一切按部就班。他的动作很利索且因为无人看管,他搜的很快。可一个时辰过去了,除了些花瓶字画,值钱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他心想,莫非是被他人捷足先登,好东西已经被搜刮走了。
眼前的高塔是最后一处,它设立在整座府邸的中央,也是所有建筑中最高的一座。直觉告诉他,里面会有好东西。
这一次他没有保守行动,直接飞上高塔顶端。他还特地找了找顶端处是否会有舍利子。可惜,没有。
他顺着窗檐爬进了最高层,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家具都没有放置,只在中央架了一座剑台,上面搁置着一把积了灰的长剑。他轻轻一吹,细尘飞扬。他试探般的握上剑柄,抽出,瞧了眼剑身,插回。
“什么破剑。”他啐道。这样的剑也能被摆的这么隆重,怪不得这家要亡呢,看不出好坏来啊。
他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再无其他发现。正当他败兴而归,要跨出窗檐时,一阵寒风迎面吹来。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又退回房内。
身后墙壁上的字画被风吹的晃动起来,画轴啪嗒啪嗒在墙壁上敲打着。夏乾听见异声响,心下一惊。转身去往那字画处,稳定局面,却意外发现了那字画后的玄机。
一块颜色异样的方形贴在墙壁上,他轻轻一按,弹出一块盒子。他打开盒子上页,里面是一把明黄色的剑柄,剑顶处还镶着一块极大的红宝石,单单这处已是连城之价。
夏乾的喉间不自觉的发出一长串的窃笑声。若不是此时不宜轻举妄动,他非要拍着大腿笑上一天一夜不可。
可是这剑柄弹出,这剑身貌似还在这墙里。夏乾不做他想,摘去剑柄上下的木片,握上那剑柄就往外拔,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那剑却纹丝不动。
一刻钟后,他忽然意识到这剑柄弹出的意思。就是因为没人能将它拔出来,所以它才上赶子让你尝试。
“算了!这剑跟我没缘分,我不要了。”他潇洒放弃,抽回手时却被木片的利刃划了一道口子,一滴血流了出来恰好滴进了那块红宝石里。
他吹了吹伤口,扫兴离开。只听身后哐当一声,他惊吓回头。那剑竟然自己滑出来了,稳稳当当躺在地上。他顿时有种见了鬼的寒凉感从背脊上传来。
得赶快离开这邪门的地方。
他脚步方挪动半寸,周身大亮,烛台上的蜡烛齐齐亮起,晃的他双眼生疼。
一时之间,他脑中一片空白,七八个人影已到门外,他却丝毫不动。
推开门走在最前方的是位女子,那女子仙气凛然,俨然一副神仙的模样气质。瀑布般的长发落在地上,眼角眉梢的冰冷气息让人难以靠近。
夏乾回过神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在眼前八人脸上来回流转。一群仙风道骨之人闭口不言,那压迫感可想而知。
良久,夏乾指着那离他一二尺远的剑,仓皇解释道。
“跟我没关系,这剑是它自己掉出来的。”
领头那女子默默不语,玉手一招,来了两个小道士收起那剑同他一起,关进了牢里。
作为一个专业的小贼,夏乾夜里从来不睡。人都道闻鸡起舞,他反其道而行,破晓入眠直至午间再醒来。以致此时他在牢房的地面上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也毫无睡意。他烦躁坐起,怒叹一声:“他娘的!”
“年轻人,沉住气。”隔壁牢房传来一中年男人的声音。
夏乾听他嗓音腔调甚是熟悉,好似在哪儿听过。他试探问道:“前辈是?”
“相城马五,虚名而已。”那人如此回答,尾音中透露着炫耀的轻笑。
夏乾顿时想起那人,那马五是老爹的狐朋狗友之一。嗜酒好赌,赌运却奇差,三天两头能见到他被赌场的打手追杀。不过倒是有副好手艺,偷盗技艺在这一带有些小名气。
夏乾暗藏讥讽,说道:“前辈大名,在下早有耳闻。不知道您又为何会在这儿呢?”
马五直言:“自然是来找宝物的。”
夏乾忙问:“什么宝物?”
马五卖了卖关子,压下嗓音小声道:“夏家遭此横祸,被刮走多少金银财宝。可唯独有一样他们没能拿走,就是。龙腾剑。”
夏乾闻言自然而然看向怀中长剑。他重复:“龙腾剑?”
马五又道:“这龙腾剑的来头可大了。听闻夏家第一代家主手握这剑,一举开创东城玉门,此后他便成为各代家主的御剑,也成为了家主的标志。”
夏乾不禁张大了嘴巴,感觉手中的龙腾剑顿时分量骤增。
马五继续道:“若不是我前些日子喝了些酒,打碎了屋顶的瓦片,此时也不会在这儿了。哎,想那龙腾剑削铁如泥,价值连城。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削铁如泥?
夏乾看了看眼前的牢房的铁栏杆,目光又转向手中长剑,心中顿生主意。他起身退后,缓缓拔出龙腾剑。
这剑似乎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好拔,握上剑柄时才真正感受到它沉重的分量。好像是在拉开一场戏的帷幕,又仿佛是在将它抽离开悠久的历史。
寒月高挂,月光恰好划过他头顶,照在那把锋利的剑身上。剑身顿时金光乍现,剑气化成光点飘逸四散开来,好似夏夜里的萤火虫。
夏乾惊叹之余不忘正事。他举起龙腾剑对着牢门上的锁链就是一劈,粗链滑落,重重的摔在地上。
此时,占星殿内。
九霄子望着上空展露出的星象,入了神。九霄子乃是玉门元老,年龄不详但面容还保持着年轻时的英姿。
长发及地的月姑走近。她脚步刻意放得很轻却依旧点醒了九霄子。月姑顺势问道:“老师,真的要这么做吗?”
九霄子一收手,星象暗下。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略微颔首。
月姑细眉蹙起,就地跪下:“老师这太荒唐了,让一个黄口小儿做夏家家主。恕月姑不敢苟同。”
九霄子回道:“他是龙腾剑选择的人。”
月姑忙答:“那也许只是巧合。再者,一把剑能做出什么正确的选择。”
九霄子听她言语有些狂妄,不禁双眉皱起:“夏桓登位不是巧合,夏家受创不是巧合,玉门败散也不是巧合。我们还有的选吗?”
月姑:“但……即使我们决定这么做,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九霄子冷哼一声:“迫在眉睫之事他们也无可奈何。”
月姑轻叹,九霄子将她扶起,并安慰道:“有些时候我们的眼睛也并非比那些灵物更清明。”
月姑无奈点头,忽觉不对,鼻尖细细一闻。“不好,他要逃狱!”
两人一路赶到地牢,恰见龙腾剑进鞘,夏乾已然逃出地牢大门。
夏乾遇上二人堵截,一推身旁马五,对他说:“你快离开,回去告诉我老爹,让他不用担心我。”
马五揉着一双发麻的腿,慌里慌张的问:“你老爹是谁?”
夏乾:“侯老头。”
马五惊道:“你就是侯老头天天挂在嘴上的夏乾!”
夏乾不耐烦的催促:“快走!”
马五回神,瞄了眼对面二人,抖了抖不太利索的双腿跳上屋顶,跑走了。
九霄子和月姑也没有丝毫追逐之意,自始至终将目光放在夏乾身上。月姑打量和评判的眼神倒不是不满,更像是在寻找他的优点好让自己心里稍微平衡些。相比之下,九霄子显得坦然多了,他笑容已起,正怜爱般的看着他。
无论是哪边的眼神,夏乾都觉得心里毛毛的。他不自觉的拉起衣领想遮一遮脸。良久,他实在受不了对面两人的注视,悲愤开口:“你们到底要干嘛呀。这剑,我还给你们还不行嘛,除此之外我也没拿你们什么东西。我闯了你们府邸,你们关了我一夜,算两清啊。”
那两人还是不说话,夏乾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余光观察周围环境,心中盘算着逃跑路线。正当他一切准备就绪,打算纵身一跃时,九霄子忽然一甩长袍,单膝触地,口中说道:“夏氏九霄拜见宗主。”
寒风戚戚吹过,夏乾逃跑的姿态僵硬在地牢前,很是滑稽。
月姑见她老师已然跪下,不情不愿地也跪下参拜:“夏氏月姑拜见宗主。”
夏乾一脸遭了雷劈似的表情。眼前这两个人他认识不到两个时辰,突然就跪在自己面前,顶礼膜拜,太他娘的诡异了。
“你们到底要干嘛?要杀要剐都行,他娘的这样太吓人了。”夏乾快哭了。
九霄子回道:“我们想让你做夏家的新宗主。”
……
“我知道你们最近受到的打击比较多,但也不用疯的这么彻底吧。我不陪你们玩了,我要回家了。”
夏乾转身要走,月姑随手一挥,百灵剑一出直抵他后脑。她威胁道:“你若敢再动一步,这剑就会贯穿你的头颅。不过你放心,黄泉路上不会让你孤单一人,刚才逃跑那人还有你口中的老爹,都会随你一起,共赴黄泉。”
夏乾站定,腰背挺直。他双拳紧握,一动不动,脸色阴暗却坚定,他沉沉道:“你真的要这样吗?”
虽然百灵剑并没有真的刺中他,但剑气锐利,他竟能扛住。月姑心中不免生出些敬佩来,想来他强忍着还算有些骨气。方想收回百灵剑,夏乾便转身道:“有事好商量嘛,干嘛舞刀弄枪的,伤了和气多不好啊。”一脸谄媚,怪里怪气。
月姑对自己刚才那天真的想法感到深深的愚蠢。
“走吧,就不用我请你了吧。”她道。
夏乾连忙摇头摆手:“不用不用,哪劳您费力啊,我自个儿走。”
九霄子嘴角含笑,走在最后,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