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时候,家里的闹钟忽然响了起来。
“叮!叮!叮!”一声一声,催着人从梦里醒过来,额头上冷汗直冒,一开始,疲惫的状态使我觉得自己从一个梦魇,跨越到了另一个梦魇,直到周身始终再没有异变,我才恍然醒悟过来,这的确是家里的闹钟将我叫醒了。
不知何时,外面漱漱的下起雨来,雨滴敲打窗沿,时钟的指针也在“滴答滴、滴答滴……”无限落寞的轮回着。
我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过去了。
一直到快要五点的时候,睡在隔壁的爹妈爬起床来,因为爷先前说过不要太多人一起去,所以并没有叫醒宁御,只是我们三人一同早起做着准备。
妈一边准备早饭,一边发愁地望着后门顶上的风窗外,春天新长出来的桃树的叶子被雨水敲打得摇摇晃晃,透过玻璃,只看见外头氤氲得满是水汽。
妈忧愁地说:“要不,再等一等,下雨山上不好走,等天气好些再去。”
爹看着我,我也转头看向他,轻轻一笑。
爹立马摇了摇头:“算了,到时候我背她,她抱着伞,我们勉强走,不能再拖了。”
没过多少时间,爷来敲门,手里举着一把伞,背上背着个布包,包里装了不少东西的样子,手里却没有拿雨伞.
“爹!外头正下雨,您怎么不带伞出来?”
“不碍事,毛毛雨,又是夜雨,下不长久,等天一亮就停了,没得拿把伞还拖累人。我看你们也不消带了,念丫头给她带个帽子挡一挡也就是了。
另外,咱们这就走吧,要赶在别人都起来前出街。”爷说道。
“诶!”爹点了点头。
妈将我们送至老供销社边儿,眼神依依不舍,临别前,她尽量压抑自己,用力地咬住嘴唇,站在爹和爷的身边,默默地看我一会,艰难地对爷开口问道:“爹您说,让我把念念送给那位先生,那以后,我们就见不着她了是吗?”
“那你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呢?”妈听完这话,眼泪就掉下来了,一横心,狠狠地走开,连头也不敢回……
爹自始自终如金子一般的缄默不语。
我们穿过老供销社旁边的窄巷子,着小路一直往前,我们且走着,天色也渐渐破晓。
一路行至葫芦山脚底下,一大片宽针叶的柳杉树安静地长在上山的路两边,四季都是一片翠绿的柳杉叶子被雨水倾泻打湿,熹微的晨光穿透枝叶间,竟透出许多光来,微微熠熠的影子斑驳地映在前方的小路上……
爹牵着我的手,由爷打头,爹跟在后头,我在爹后头。
天色明朗了,呼吸着杉树林间凉透心脾的新绿味道,我们踏上进山的小路。
刚刚走进树丛间,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忽然浮现上心头,我不自禁的步子一顿,打了个冷颤。
“爷!”我不由地喊了一句。
“怎么?你看见什么了?”爷转过来看向我问道。
“是不是有点冷?”爹也问道。
我摇摇头,说:“不冷,也没看见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
“没什么就好,我也没看见什么,在山林里疑神疑鬼的,自己吓自己是最要不得的,踏踏实实赶路,走不动了就让你爸背着。”
我摇了摇头,还是自己走,但是心头那突如其来的一阵阵紧张仍旧没有消失,我手心上出满了凉汗,心像长了草似的。
为了不要自己吓自己,我全神贯注地望着前路,只是进山时的散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沿着路继续走,没有什么岔道,爹也一连好几次问我要不要背,我摇摇头,似乎在山林间,我总比呆在家里要自由轻盈得多。
风停了,雨尽了。
东边升起的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投射到小姑娘身上,再加上走动,小姑娘病态而苍白的脸颊微微晕开一片嫣红色,仿佛是阳光偷来了世界上最好的胭脂,全部涂在她的脸上。
没有人看见,三人前脚刚刚走出那片黯淡的杉树林,树林深处,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站往前迈出一步,阳光映在那人脸上。
那是一张瘦而苍白的脸,眼里刻着死亡般的孤寂。
他衣衫褴褛,姿态却毫不窘迫,如同周身的杉树叶子一般,不盛不乱,他伸出一只手,手上有大片地方皮肉枯萎,但只要看着他那之态如烟模样,就足以使人想象出他曾经丰肌清骨的傲然。
那身影冷冷地窥视着远处的三人,伸出来的一只手,姿态好似挽留,又好像在驱赶,
最终缓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踩着三人都步子往山上走去……
终于,爬上第一个坡顶的时候,我走不动了,趴到爹的背上时,我低声地问他:“爹,我们是不是要到崖口了?”
“还要过去一个山沟,再爬一片坡才能到。”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气喘的感觉,这说明我们走得其实并不太远。
据说,许多人遇到那条石板路都是在崖口附近,爹直起身来,说道:“你看,前面那高高大大的山坡,我们还要爬到那里去,那片山顶的中间就是崖口,传说的棺材和崖口街都在那里。”
爹的声音很和气,难得这样的和气,腔调里带着安抚的味道。
毕竟是背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走在雨后的山路上,走到山坳的位置,爹的呼吸就开始加重起来。
“爹……”
“嗯?”
“让我下来自己走一会吧,我休息……”
“不行,马上就要上坡了。”不等我说完,爷便回过头来打断了我的话,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继续背着我,没有任何要放我下来的意思。
忽然间,身后的树林里“嘎”地一声响。
像是鸟雀像撕裂了喉咙似的嘶鸣,令人瞬间毛骨悚然。
“爹……爹……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是父亲在朝爷说话,他的声音已经隐隐有些颤抖。
“瞧你这熊样,不过是只树林子了的老寒鸦不甘寂寞,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尚不如你闺女来得沉稳,唉,我真是愧对师傅,这身本事,怕是无人继承得了了。”
“爷,你可以传给我,我可以保证,将来我再找一个宁家的男孩子传承下去,你便不会愧对你的师傅了。”我笑笑说道。
“与其寄希望于一个早晚是别家人的姑娘的承诺,我宁可无颜面对师傅。”爷忽然有些暴戾起来。
“好好好,我再不提这个了。”我正紧说道。
什么别家,不喜欢女孩就不喜欢女孩呗,还别家别家的,我这一生,早就已经归属给了这大山,哪里还有什么别家,我也不需要什么别家。
“可是爹,你从来也不曾认真教过我什么,谈什么传承。”爹有些不忿地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般,顾忌爷的脾气,没敢将心里的埋怨说出来。
我们这样说着,便到了这片山坡的中间,爹实在穿得厉害了些,我挣扎着说要下来,爹也顺水推舟地将我放下,爷的眼神里其实有些不耐,但看着我们一个敢放,一个愿走,他顿了一会儿到底也没说什么。
所以说,这人和人之间,还是要看缘分的,哪怕是亲生父子,一个不喜欢,即使另一个想要费尽心机去讨好和巴结,效果也不过尔尔。
到山坡这一边,路灯两旁不是苞米杆子,就是坟地,一老一少一疲惫,我们三人的速度正好互相匹配,谁也不将就谁。
山坡陡,我虽然小而体弱,但走在山林间却十分灵巧。
我走到最前面,爹在后头扶着爷走。
这时,路中间忽然有只兔子呆呆地蹲在哪里,我心里一阵雀跃,如同是出门春游一般,我小跑着扑过去。
距离那只兔子还差两三米距离时,爹在后面呼喊的声音忽然传来:“别跑,你要往哪里跑?”他这一声喊,那原本呆滞状态的兔子瞬间像是活过来一样,红红的眼睛,仔细看着我,目不转睛,忽然间,它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如人一般的神情来,温柔淋漓地望着我的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它周身却弥漫着一种心事重重,也仿佛是有些瞌睡娇慵的样子。
看我这一眼后,它往一个方向跑去,我亦步亦趋地追赶。
“宁乔!不要再跑了,你岔路了,那边是什么地方?”只一会儿工夫,爹的声音又在后头传来,但我满心满眼都被眼睛距离不过几步的灰白色兔子勾得牵肠挂肚,哪里还去理会爹的声音。
不过进前几步,那兔子又跑几步,见我跟不上,它再蹲下来等,如此循环往复,我的心又被拎得悬到半空。
“宁乔!别跑了。”爹的声音仿佛极远了。
我都做了什么?
这才恍然了悟,再看向眼前的兔子,它眼睛中似乎瞬间便多了一层拂也拂不去的灰,像是瞬间多了一股孤寂与凄凉。
“哎!”尽最大的声音答应了爹一声,还不知道他也没有听到我的回答,隐约间,我忽然一阵眩晕。
等到再醒来时,正是霞光消退,夜色弥漫。
只听见溪水叮叮咚咚地击打着鹅卵石的声音细细碎碎得传来;地里到处是此起彼伏响起的蝉鸣,忽明忽暗。
身下是柔软而干燥的草堆,我一偏头,忽然看见前方有个人立在不远处,高高大大的身影周围萦绕着一种浓厚的孤寂。
看着这个高大而安静的背影,便让我心里不由生出一种寂寞情怀来。
就是那种“荒芜成孤绝”的状态,像深海一座孤岛,湖面的一片枯叶,枝头繁荣一只孤鸟。
这样想着,我内心总有一个柔软些的角落将慌张压下些许。
“你……”
我话没说完,只见那身影转过来,借着昏昏的光,我看见了一双与那兔子一样猩红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透着说不出来的凉意,那种凄楚,仿佛他被世界抛弃了一般。
然后我才看见那一张脸,瘦而苍白的脸,眼里刻着死亡般的孤寂。
他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江南水乡里,同你依依挽手的如画男子,不像是我一向的审美,只觉不大好看,甚至有些哥特式妖鬼的阴郁吓人。
他着的是旧时衣裳,但是条条缕缕,破烂不堪,上面既是污泥,也有灰尘,头发略微好些,不脏,但是凌乱。
虽然状态狼狈,但他的姿态却毫不窘迫,神色从容,不盛不乱,姿态如烟……
他朝我走过来几步,将自己暴露在阳光底下,然后对我伸出一只手,手上有大片地方皮肉枯萎,指甲尖利而漆黑。
但不知为何,看着他那枯萎的手,以及黑亮的指甲,我却想象着这人曾经丰肌清骨的傲然……
“你,是……”说着,我忽然自己就顿住了,该怎么问,难道说,你是二十几年前害过人的那……东西吗?
他的手依然固执地伸在前面不远处,姿态好像在邀请,又好象是在试探。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低下头,氛围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忽然听见有些响动,只见那人垂下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
他忽然又仰起头,脸上有一种决绝,一种愤怒,一种憎恶……
他如同被欺骗和背叛了一般,大步像我迈过来,褴褛的衣衫被风扬起,布条相互拍打着,猎猎地响。
我心里顿时感觉到一种危险气息,理智瞬间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情绪所占据。
一阵惊恐袭来......
他速度迅捷,不过是几个呼吸间,我甚至来不及考虑如何自救,他的两只手已经两一齐伸到我脖子边来,但此刻,最奇妙的是,我心里想得竟然不是恐惧害怕,而他的另一只手,那是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果然如我想象中一般,那是一只百合般的素手。
此时,那只百合般的素手,正以至死的力量紧攥着我的脖子,或者说是我的性命。
空气渐渐稀薄,我全无挣扎,脑子里并没有抱着死的决心,但也没有想着能全身而退的庆幸。
这一刻,我的大脑从来没有这样的清醒过。
我平静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除了苍白,还是苍白。
他的眼神归于平静,面目上的表情好像掉进冰窟窿里,失去对世上一切的希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此刻的他,明明做着刽子手一般的事情,但他却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般。
他好像被悲哀的丝线慢慢缠绕着,独自站在那些孤独和悲伤上面。
“放开!”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起起落落,似乎将风月荠靡都挟带而来……
脖子上的力道一松,还没来得及瘫倒,干枯的手将我挟起,眩晕一瞬间袭来,胃里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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