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惠心身子转向又黑又大的石头,黑曜石般的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
她似模似样地把双手合十,鞠上一躬,口里快速地说道:“菩萨庇佑,菩萨庇佑,千万不要让娘发现,等他们再出去,我又回来把花送给您。”
穿像个红毛球般小女孩,故作大人姿态,却没想到身子都躬不下去,令人看上去别扭极了。
梼杌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只不过,他虽则在笑,但是两颗黑而且亮的瞳神,终是阴气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并且那冷光,聚在他的笑容周围,看起来就像是有一层莫名其妙的凄寂味笼罩在那里。
这个午后,仿佛有什么如同花苞一样,在梼杌的身体里,幽幽地,一点一点绽放。
小女孩灿烂地笑着,当房门外的光照在她脸上,那是一种就连梼杌也无法形容的美感;不是人美,也不是阳光美;但是梼杌的心都为之颤动。
又是一个转身,小女孩快跑出祠堂去。
梼杌一动不动地望着小女孩离去的方向,她走了多久,梼杌就望了多久。
直到暮光四射,夜晚吞噬了一切。
这个冬天奇冷,却不下雪。
梼杌没有注意,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常常在无意识地等着,等着那个说要再来的小女孩回来。
好像这个宅子里的人全都粗心大意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每天,在男主人过来供奉过后,这间祠堂的大门都会自己打开。
因为梼杌觉得,也许小女孩某一日看见这门开着,说不定就想起她曾经说过要回来的话。
梼杌坐在黑暗中,看见女孩窗台上的大金菊一直开着,女孩来来回回掐下过好几夺花;然后金菊开始枯萎,慢慢干枯,最后变成一把干枯团子,风刮得大时,那把干枯团子掉得干干净净,于是那盆花也被人抱走了。
一场偶然的相遇,对于那个活波灿烂的小女孩来说,只是一次意外,也许她都不会记得,可对于梼杌来说,那却是无边黑暗中的一束光,是救赎,也是热闹。
他独自在人世间行走了太长太长的路,就是石头,他也沾染太多烟火气了。
梼杌每天都跟疯了似的,不间断地往窗户外面看,他的眼睛,穿过尘埃,穿过那一袭绿窗帘。能看见窗子旁边摆着的黑色桌子,桌子上铺着一块桌布,也是绿色,上面却尽是斑点了。
桌子上摆着一只又大又黑的墨砚台,还有一块墨,还摆着一对黄铜烛台,一把剪烛芯的铜剪子。
屋内有一张垫着厚厚褥子的雕花木床,床架子上面挂薄薄的纱帐,床前,有一处样子像六弦琴盒子一样的脚踏;还有两把椅子,一个大脸盆和一个小小的深樱姚的红的衣橱子。
这间房经常笼罩着一片昏暗,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需要燃起烛台。当黄铜烛台燃起的时候,就是屋主人回到房间的时候,女孩有时对着镜子梳头,长长的,柔软得像一袭绸缎的头发散开,好像看见的人也会柔软起来。
梼杌这一看,恍然便是许多年。
在过往那么多的岁月里,因为没有遇到那个重要的的人,所以我们常常会以为自己心如顽石,其实到了最后都会发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命运不会随人而易。
任凭梼杌是众人供奉的菩萨,任凭他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如何心潮翻涌,对面那间房里,相距不过十米开外,两墙之隔的小女孩都毫无知觉。
可惜眷念万般,都仿佛付了末路。梼杌从来就不是一个良善的神明,她是无意跌落在他梦中的一颗星星,哪怕百转千回,他也要她回来。
当初说要再来小女孩已经长成一个大女孩,这个时候,梼杌的的心里才不得不承认,在夜色最深刻的时候,他在等待着,等待着当年的小女孩再来履行她的再见之约。
传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中,第一魂名为胎光,属之于天,主生道;第二魂名为爽灵,属之于五行,主福祸兴衰;第三魂名为幽精,属之于地,主秽乱昏暗,耽着睡眠。
一日,陈家当家忽然倒地不起,脉象犹在,人却醒不过来,大夫来了,查不出病症。
后来又请一位大师,大师果然看出,说是失魂了,但亦无计可救,或许只能由天意了。所谓失魂,正是胎光与爽灵丢了,只剩这幽精独大,于是这人便人事不知,终日昏昏,耽着睡眠。
当天夜里,慧心的母亲便独自跪在祠堂外,她长长的哭了一夜,求梼杌救命。
梼杌的眼白似乎常人都多了一点,以致他看起人来总是有些妖邪的样子。
他看着屋外的女人笑,像条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笑得令人望而生畏。
当然,除了我没人看见。
那之后,这个宅子里的人生活方式全都变了。
慧心的母亲每日守在父亲身旁,为丈夫擦洗、按摩、换衣、喂粥喂水,只求吊着他一条性命。有时慧心去看他们,她也不理会人,只是在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前些年,你不爱听我讲话,嫌我絮叨,如今我就天天在你耳边叨叨,把这些年少的时间全叨回来,你看,你到底也是拿我无法。”
女人仿佛全然忘记了她还有个青春年少的女儿,也忘记了人生在世,不是有情饮水就能饱的。
而父亲曾经宠爱的小妾姨娘,她带着多年攒下的钱财,与长工阿郎大哥一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那个年代的人常常苛责女子,他们教女子安于一室,教女子红袖添香,教女子勤俭持家,却没有教会女子如何在世道中,独立,如一棵大树般生活下去。
世道看不起女子抛头露面,家里又无人懂得经济营生,小富之家,败落起来不过瞬息。
直到家里帮工四散,家里连早饭都做不出来了。
女人才缓过神来,然后笑着自缢在丈夫房中了。
她这一生,没有遇到过任何风浪,一旦走投无路了,除了死,她别无选择。
女人要走的那个夜里,她把慧心叫到跟前,如同慧心小时候那般,给她梳了两条一丝不苟的麻花辫子头,又将辫子巧妙地盘在后脑勺上,别一只篆刻这金盏菊的金簪子在发髻,然后摸着她,笑得柔情似水地赞道:“好看,要是再陪件印花衬衫就更洋气好看了,娘没本事,只能把祖母留给娘亲的簪子留给慧娘作嫁妆。
等将来,我的慧娘遇到个好男人,他再给慧娘买衬衫吧。”
带着娘给的金簪子回到房间,深夜,她闻到一股苦涩的香气,那是金盏花特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