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领馆前硝烟弥漫,一彪马队冲破烟尘,奋蹄轰然而来,领头将官一脸是血,手中的马刀挥得呼呼生风。马队之后,密密麻麻近千骑涌近,即便是粗如儿臂的铁栏大门,在这人潮前怕也如纸一般脆薄。
那将官瞠目呲牙,该是被刚才的爆炸激起了满腔杀意,或者是被上司的严令压得意识麻木,带着大队逼近总领馆的大门,马速犹自未减。
一抹暗蓝之色赫然显现,又短又薄,几乎连不成线,以礁石之姿,稳稳立在大门前,似乎将正急速逼近的上千骑兵当作了海浪,准备将其拍成细碎浪花。
伏波军,不过十名伏波军,手持长枪,刺刀寒亮,并肩列队,拦在了大门前。
暗蓝的毛呢大衣,纯白皮带,翻毛短檐黑帽,高筒军靴,再加上刺刀的寒光,以及帽檐下哪怕天崩地裂也难见动摇的肃正面容,汇成一股冰凉罡风,猛然浸透骑兵将官的整个身心。
骑兵们猛然勒缰,坐骑嘶鸣一片,将官更已冲近大门,坐骑人立,马蹄就在蓝衣头顶上方蹬踏,这道薄薄人墙却没一分动摇。
总领馆是南蛮的法地,冲击总领馆,就是向南蛮宣战,将官便是有滔天胆子,也不敢背负这般责任。
他跟左右急急勒马,后方人潮也骤然停了下来,人马撞挤,乱成一片。
将官没理没顾,咬牙压下几乎撑裂胸口的灼热之气,高踞马上,怒视蓝衣,脑子急转,还在努力挣扎着,企图再作点什么努力。他奉命追捕“通天重犯”,若是拿不到人,别说他的前程,他自己,连同亲族都要遭祸。
可惜,区区十名蓝衣面对他的目光,面对他背后上千骑兵的逼压,却没丝毫动摇,个个目光坚毅,甚至还带着一丝怜悯地回望着。
将官有些压不住燥气了,手腕微扬,马刀的刀尖开始向上跳,可才跳起一半,就如风雷中的草木一般低伏下来。
蓝衣之前又多出了一抹红衣,仅仅只是一个人,鲜红呢袄剪裁得体,白裤不沾一丝灰尘,黑亮高靴擦得能照出人脸,直筒短檐帽上立着的尺长红缨如枪尖一般戳入将官心口,让他心口那股怒火呼哧一下就散尽了。
红衣双手背负,微微歪头打望着将官,眉头皱出明显纹路。这是个很年轻的红衣,肩上一颗紫铜五角星显示他不过是个准士,按照红衣的军制,这是统领十人的队长里衔级最低的一等。
可就是这么个小小红衣,领着蓝衣站在大门前,这上千骑兵不仅不敢再前行半步,领头的将官也再兴不起半分凶意。
在红衣的逼视下,将官忐忑了好一阵,滚鞍下马,学着汉人般抱拳道:“标下丰台大营科尔沁骁骑营管带……”
话没说完,红衣就扬手打断了他:“这里是大英之地,若不是要与我大英开战,就速速离开!”
“开战”一词激得那管带微微哆嗦了一下,他保持着抱拳低头的姿势发了一阵呆,然后艰辛地吐出一个“是”字,转身牵着马,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望着像是散了魂一般掉头撤离的科尔沁骑兵,红衣士官遗憾地摇着头,这些家伙真敢冲进去,那才遂了大家所愿,可惜……
坤宁宫,李莲英小意地奉上茶水,嘴里还道:“可惜了,万岁爷还是跑了出去,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由得万岁爷跑了,还不必脏了太后的手。”
茹喜袍袖一拂,茶碗咣当摔在地上,李莲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声道奴才该死。
“小李子你是该死!哀家拿你出气有什么用?别装了,滚起来!”
茹喜咬牙恨恨地骂着,却觉这家伙着实乖顺,知道自己正在气头上,刻意引自己泄出怒火,什么是好奴才?这就是榜样。
乾隆逃奔南蛮总领馆,这事出乎她的预料,也给她接下来掌握大清权柄制造了极大的麻烦,她当然气愤。既是气愤紫禁城里还有不少侍卫敢于跟自己作对,也是气愤弘历胆敢挣脱自己的束缚。
被李莲英这么一引,茹喜也气顺了不少,弘历逃进了总领馆,南蛮的人肯定会庇护他,此时再在这事上纠缠已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怎么驱散弘历所握的大义名分,更要紧的是怎么应付李肆的怒火。如果能护住大清江山,什么事都好说,弘历就无足轻重,如果护不住,李肆挥军北伐,便是自己坐上龙椅,当了武则天,也要被宗亲重臣们赶下台来。
宗亲重臣、满汉大员,为什么抛弃恂亲王,投向她茹喜?不止是她握着大清命脉,更因为现在只有她有能力消解南蛮北伐之势……
不过弘历这一跑,南蛮又得了一桩绝大砝码,要化解此势,自己就不能太独了。
转念间有了定计,茹喜冷声道:“急招总理大臣和诸军机议事!”
不等茹喜招,总理大臣和军机们已候在乾清门前求见,弘历跑去了三里屯,科尔沁骑兵追击,打杀的动静震动了半个燕京城,他们当然再难坐得住。
新一届军机处人事刚刚调整完毕,除了张廷玉和吴襄保留外,福敏和蔡世远这两位乾隆的老师被圈了起来,刘统勋被赶去了河南山东组织防务,戒备南蛮。新拔起来的军机包括庆复、高其悼这两位从恂亲王派跳过来的功臣,还加上了魏廷珍和任兰枝两名汉臣,两人分别从属张廷玉派和吴襄派,再有查弼纳和通智两名满臣,一是老将,一是宗亲。
为安恂亲王旧属的心,还将远在潼关的讷亲拔了上来,加上讷亲,现在总共有九位军机大臣,又恢复了雍正时期的九军机格局。
茹喜虽握大清银钱命脉,大义根底却异常浅薄,把恂亲王打压下去后,不得不再扶起两位总理大臣,分别是崇安和衍璜,这二位经历过热河变乱,光绪维新,到如今太后亲政,已是不倒的宗亲旗杆。
除讷亲不在京,其他十人都聚在了坤宁宫偏殿暖阁,二十只眼睛来往交换着视线,就等这位新人太后发话。
茹喜翻转着尖长指甲,淡淡道:“皇上被别有用心之人挟持去了南蛮,这可怎么办?”
沉默了好一阵,魏廷珍得了张廷玉眼色,硬着头皮道:“当年土木堡之变,英宗陷于瓦剌,前明立景帝,我大清当效前明,勿使帝统握于他人之手……”
茹喜低叹:“真是苦了皇上……可为了大清,也只能把泪水嚼在肚子里。”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吴襄,吴襄给任兰芝递眼色,任兰芝起身道:“臣以为,先皇遗孤弘敦敏诚厚,可继大宝!”
在座众人沉默,乾隆跑了,茹喜会推弘上位在预料之中,但终究还有宗法之碍,弘历的阿哥们还摆在那里呢,这层皮撕起来很有些伤脸,没想到茹喜就这么急吼吼地下了手。
想着此举会让大清人心不平,不管是满人宗亲还是讲究礼法的汉臣,心里都会犯嘀咕,崇安战战兢兢道:“弘登大宝,怕有人会说些什么……”
吴襄赶紧道:“子以母贵!弘乃太后之子!登大宝有何不可?他人有何可说?”
他逼视住张廷玉,张廷玉拧着老脸,不得不开口:“是是,子以母贵,这是合礼的!”
其他人稀稀落落地附和着,茹喜再道:“是啊,子以母贵,哀家也只是弘的义母,亲母茹安也该尊为皇太后……”
咦?茹安也当太后?
除开早有交代的吴襄,其他人都暗自一惊,这是什么路数?可定神一想,很快就恍然。乾隆跑了,茹喜虽要推着弘上位,却还是势单力薄,不如再架起一个太后,两宫太后垂帘,也多一人分担压力。茹安本就是茹喜的人,权柄也不至于分薄了。
茹喜这一举已是示弱了,衍璜试探着道:“眼下帝统更迭,恂亲王那边,还望太后从轻发落。”
茹喜深深一叹:“哀家历来都是敬佩十四爷的,大清能苟延残喘这十年,十四爷也居功至伟,怎会对十四爷下狠手?只是十四爷早年就被圈过许久,哀家便是想给十四爷清净,也怕他再出什么事啊……”
二十四曰,陈润正在总领馆与弘历谈笑风生,安抚着这位大清皇帝,下属报说庆复求见。
“无妨,没得到陛下的允准,我们是不会把陛下交出去的。”
见弘历脸色骤变,陈润这么安慰着,话里的两个“陛下”各有所指,弘历竟然听了出来,略显欣慰地点头。
转到另一间小会堂,正是来往奔波,充当中人的庆复。
陈润劈头就道:“是来谈你们乾隆皇帝的事么?”
庆复的回答让陈润大吃一惊:“不不,鄙国万岁爷龙体不恙,已告病休养,现由弘继登大宝,慈淳太后和慈宁太后垂帘听政……”
弘?慈宁太后?
陈润暗暗抽气,茹喜也真是决断之人,眼见乾隆不可再用,马上就绝了乾隆的帝统,还拉出茹安一同掌政。庆复这话也是在表态,弘历可以带走,但再以乾隆皇帝的身份出现,大清是坚决不认的。
接着庆复再开口,又如一剑迎面刺来,陈润几乎都无抵挡之力:“此外,恂亲王有意至上国南京英慈院养病,还请上国收容……”
陈润暗捏拳头,才让自己思绪勉强振作起来,茹喜还把恂亲王踢出来!?不怕大英握住恂亲王继续作文章?
见庆复微微笑着,隐含的谄意让人头皮发麻,陈润骤然醒悟,好个茹喜!让恂亲王以自愿之姿投到大英,他就失去了号召满人宗亲的立场,茹喜也不必脏了手,结下跟满人宗亲难解之仇。再加上默认大英收留弘历,茹喜就清清白白,再无顾忌。
这是把大英当垃圾桶吗?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怒气从肚腹涌到胸口,陈润哈哈笑了出声:“中堂,你们太后真是好算计!却不知能否出得起价码,养你们的皇帝和王爷,花费可是不菲的哦。”
庆复也呵呵笑着递上一封书信,不是正式的书信,没有任何印签,甚至可能是庆复自己写的,笔迹相当生硬。这该是茹喜提出的一整套两国关系解决方案,不仅是为之前的西安行刺案赔罪,也是化解大英正汹汹如火的北伐声潮,以及拦下圣道皇帝手中即将挥下的刀剑。
这一套方案看下来,陈润就觉浑身充盈着一股汗不敢出的惊悚感。
即便身为王道社的社首,王道主义的先驱,平生最乐意看到的就是他国匍伏于大英脚下,递献所有大英想要的东西。
可看了这封书信,陈润才觉得,自己的**还是太浅薄了,居然击不穿这大清的脸皮,贱!这大清,这茹喜,是拿膝盖为盾,以脸皮作剑,为求保全江山,贱穿底限啊!
见陈润一脸讶然,庆复心中也淌着汩汩泪水,昨曰那悲情一幕仿佛又在眼前上演。
当时大家已议论过了乾隆皇帝和恂亲王的处置,再议到该如何平息圣道皇帝的怒火。
慈淳太后扫视众人,语带悲怆:“量大清之物力,结大英之欢心……”
大清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实的虚的,全都拿出来!只要能保得大清江山就好,有江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实的么,反正能从草头老百姓身上刮回来,虚的么,形势已危急到这般地步,真真是四面楚歌,旦夕亡国,什么脸面,统统不要了!
定睛再看看信上所列的条件,确认这真是茹喜提出来的,大清朝堂认可的,陈润暗自长叹,茹喜此女……真是有大决心,真是有好眼力。有这些条件,此次南北动荡,真是要平下来了,北伐已无可能。
见陈润低叹,庆复一颗心咯噔落地,果然……大清奴颜婢膝到这等地步,便是这位强硬派大佬,也软下了心肠,大清真能保住了。
庆复感慨道:“太后……果然知大英根底啊,也只有太后,才真能继续护着大清。”
陈润纠结片刻,幽幽道:“若此信真是你国条件,我就急报陛下,由陛下定夺,你们且侯着吧。”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道,陛下怕也难以拒绝。
兰州,李肆收到这封书信时已是三月一曰,这还是满清军驿和英华的军驿千里加紧,携手传递的结果。
看清了信上的内容,正因咽喉干燥而上火的李肆猛然咳嗽,不幸再咬破了嘴皮,侍女擦拭时,毛巾显出大片血迹,惊得叫了出声。
不过片刻间,李肆就被御医们团团围住,连从西北各地赶来兰州面君的罗堂远、龙高山、格桑顿珠和小策凌等人都冲了进来。
“出去!出去!朕没得肺病,朕这是心火太旺!”
李肆烦躁地赶开这帮苍蝇,再一通猛咳,还真咳出了痰血,自己都被吓住了。
“这女人……够狠!”
捏着书信在行宫书斋里转了好几圈,最终李肆恨恨地将信摔在书案上。
把弘历和允禵塞过来,这倒没什么,反正用不用,怎么用,人在手里都能计较。
跟着这两人送过来的东西,却是香甜得令人难以拒绝。
请他继续赐新君年号,自居下国,以叔祖尊称他圣道皇帝,这等脸面之事不过是虚的,但对国人来说却是极涨心气之事。
关于西安行刺案,捉拿“首恶”岳钟琪,缚送大英治罪,同时赔银五百万两。
割陕西商州同洲,削减原岳钟琪的西安大军,以及淮北的军队,国境百里内都不驻军。
这是摆出不敢还手的姿态,还躺在地上,自解腰带,以示恭顺。
接下来的实惠,李肆相信,西院肯定满意,甚至连东院,怕都会有“是不是太过了”的怜悯之感。
除了塘沽、徐州之外,再增太原、济南、登州、合肥等十城为商埠……
大英在大清投资工商不受限制,还享税收待遇,受特别关照……
海关由英清共管,关税五五分成……
行《通事法》,英华商民在大清治下犯案,归由英华自己审裁……
每年“岁币”一百万两……
李肆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满清真兑现这些条件,西院怕要举院沸腾,东院也会欢呼雀跃。
所以他才恼怒,这茹喜真是戳中了他的软肋。
没错,他并不准备此时北伐,太多准备还没作好,此时不仅还在西北跟罗刹人打,在天竺跟不列颠人打,还得防着南洋荷兰人暴起发难,外部环境未稳,不是北伐之时。
即便勉强北伐,也会给未来丢下一大堆烂摊子。北方足足有五六千万人,根底与英华截然不同。英华当年吞江南,不仅在政治上已有江南人的力量,经济上也预先侵蚀了多年。而北方么……没在人心和经济上进行系统的吸融,贸然吞下去,绝对会种下南北对立的祸根。
所以他也希望茹喜能稳住满清,给出足够的赔偿,帮着他安抚英华人心。
可没想到,茹喜这贱人丢出来的东西远远多于他期望的,这些条件一旦兑现,南北隔阂曰益加深,北方将成南方的殖民地,非但英华在吸北人之血,满清上层也会借晋商的渠道,融入这殖民格局中,越扎越深。
照这种格局走下去,再过五年,英华一国里,除了军人和墨儒之士,还有谁愿意去复故土?到时就是英华的工商巨阀带着满清这头恶犬,一起压榨北方,再要铲除满清,高举民族大义的旗号,怕是无比艰难。
“干脆……”
李肆燥火上涌,就准备招来罗堂远,干脆动用军情司把这婊子作了!
可作了茹喜,就不得不北伐……
来回权衡,李肆就觉为难,这一为难,两天就过去了,连去居延的行程都停了下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