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显是艘战舰,两千料的巡洋舰,红黑条纹涂装的舰身格外醒目。
一定是假的!这战舰还是从南面来的,怎么可能!?
直到战舰放下来的舢板靠岸前,钟上位都还觉得这是梦。
一个肩上顶着金灿灿龙纹章的蓝衣军官出现在眼前,捏着下巴道:“哟……好盛大的欢迎仪式”,接着这个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的军官看住钟上位,端详了半天,不确定地道:“钟……钟老爷?”
钟上位神志恍惚,艰辛地问:“大人是……”
那军官咧嘴一笑:“我是鲁汉陕,钟老爷想必是记不得当年凤田村矿场里的鲁三仔了。”
钟上位一个激灵,终于醒了,本已溃决的心志重新凝聚,化作泪水,轰然喷涌,他冲上前一把抱住军官的大腿,嗷嗷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叫道:“鲁将军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下辈子我做牛做马也要报这番大恩大德啊啊……”
“果然是钟老爷……当年在凤田村抱着陛下的腿恳求帮忙造炮时,就是这个德姓。”
鲁汉陕压住一脚踹开这个正往自己腿上揩鼻涕的胖子的冲动,发出了深深的感慨,海外万里之遥,居然遇见了“故知”,老天爷还真是有趣。
“不过说到什么大恩大德……”
看向明显分作两方对峙的人群,尤其是一副刽子手模样的方武,以及受刑的徐福,鲁汉陕皱眉道:“这里是珊瑚州吧,你们又是在演哪一出呢?”
另一个五十出头的便衣男子现身,扫视两方人马,再看向正跪在地上,一副百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方武,还有那像是喜极而泣的徐福,叹道:“我看这珊瑚州是失了大义,没了国法,我们蓝家的理州也出过这种乱子,具体什么事倒是其次。”
鲁汉陕叹道:“果然如此,咱们在朗州也看到了一些乱相。怪不得陛下就说,海外垦殖之事没有这么简单,朝廷不能完全放手不管。”
他再对钟上位道:“别谢我了,钟老爷你该谢的是皇帝陛下,若不是陛下圣心高远,有此谋划,我跟鼎元兄也不会适逢其会,出现在这珊瑚州。”
钟上位和方武等人还以为这只是场面话,可鲁汉陕再粗粗解说,众人才觉追根溯源,还真是皇帝救了他们。
转任南洋舰队总领的鲁汉陕为何会出现在珊瑚州,而且战舰还是从南面来的?
直接原因是,萧胜为海军梳理了新的发展战略,宗旨是“布局寰宇之东”,也就是圈地。从圣道十五年起,海军四个舰队都要圈定自己的势力范围,同时针对各自的地盘,推行作训一体制。
新战略下的具体细节自是繁杂难述,而其中一条就是海军战舰主官迁转的资历里,新加了“巡行海疆”这一项。笼统地说,不管在哪个舰队,要当舰长,就得有随舰远航海疆极域的经历。
大洋是去东洲,北洋是去极北冰海,西洋是去欧罗巴,南洋么……因为鲁汉陕胃口大,把南洲也划入南洋舰队范围,因此巡行南洲就成了战舰主官的必备资历。此次鲁汉陕是身先士卒作表率,驾着巡洋舰环绕南洲,才从南面到了珊瑚州。
萧胜之所以能推行新战略,却源于他不仅从皇帝那分到了额外的预算,更获知了英华未来中长期的海陆战略,就此有了底气,铺开大摊子搞四洋开花。
而就皇帝乃至英华一国而言,关注海军却不止是军事上的,更是军政甚至科学等几面都相关。鲁汉陕的座舰上不仅有蓝鼎元这个暂时供职于中书省,为殖民事务作调查和顾问的民间人士,还有来自农部,调查作物的研究者,来自枢密院,调查地理环境的情报人士以及来自商部,调查战略资源和国家之利的官员,甚至还有来自钦天监的天者,要看看南半球的天文星相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鲁汉陕这环南洲之行,承载着国家诸多研究课题。而探查南洲各公司托管地状况又是中书省更直接的巡视委托,这也符合海军的利益。
萧胜推行的海军新战略里,珊瑚州这一类海外公司领地有着很重要的战略意义,海军依托这些领地,才能牢牢控制住相应的海疆。因此海军正要求各托管地加强港口建设,设立针对海军的维修和补给库。当然,海军的回报就是定期巡视,代为联络,甚至官兵靠岸消费都有助于托管地的经济发展。
“将军啊,现在哪想得了那么多,咱们只想着回去……”
钟上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着苦,听明白了珊瑚州的现状,特别是粮食没了,鲁汉陕摊手道:“我还指望在珊瑚州补充粮食呢,船上粮仓早空了。”
珊瑚州之所以闹成这个样子,钟上位和方武摇身变作土皇帝,艹纵镖师和矿工要压榨农人,而农人不甘被奴役,聚众相抗,全都是因为没了粮食。对十几人的探险队来说,茹毛饮血都能熬下来,可五六百号人要在这荒野过三个月乃至更久,粮食就是一切。失去粮食而造成的巨大恐慌,让珊瑚州原本还勉强维系着的正常秩序骤然瓦解。
听到鲁汉陕说海军也没粮食,钟上位和方武,以及作为农人代表,一同被鲁汉陕召见的徐福心中一冷,诡异的是,他们却已不觉得有多可怕,甚至已不把这事看得太重,只觉遗憾,并未再度陷入恐慌。
鲁汉陕这位海军中将带来了更重要的东西……秩序,以皇帝之名,祖国大义,以及军队的权威而立起来的秩序,而这秩序在钟上位等人心中本已轰然垮塌。
“没了粮食,不想着互帮互助,却自相残杀!?珊瑚州又不是翰海荒漠,海里有鱼,陆上有鸟兽。实在不行,朝陆地深处行去,抓那些两脚兽也能果腹!看看你们却干了些什么!?你们还是我英华国民么?蓝某真是耻于称你们为同胞!”
“你们仙洲公司不是很了解珊瑚州么?为什么不站出来说话,把大家拧成一股绳?”
蓝鼎元气愤地训斥着,钟上位、方武以及在混乱中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仙洲公司探险者们都耷拉着脑袋,不敢言语,他们心中本是极愧。
“青天大老爷,我要投告钟老爷和方镖头他们逼压良民,草菅人命!”
徐福昂首挺胸,底气十足,朝廷主持公道来了,坏人就得付出代价!
钟上位不服,反过来指责农人只想埋头过自己的曰子,根本不为珊瑚州整体着想,他特别例举了农人拒绝领枪防备生番的事。
矿工的代表也不服,说农人罔顾国法,草菅人命。矿工是侵犯了徐福的媳妇,为什么不经审讯定罪,就直接殴死?由此又说到粮库被烧后,农人自己赶紧护住了粮种子,一粒也不愿往外拿,是不是抱定了坐看其他人饿死的心思?你要护独食,不给别人活路,就别埋怨遭了祸害。
徐福当然要指责矿工暴戾跋扈,胡作非为,而矿工代表却咬牙流泪,说他们矿工从一开始就不被信任,不管是钟总司,还是方镖头,或者是农人,都当他们是潜在的恶人。既对他们抱着如此偏见,那也怪不得矿工以恶报恶。
两边已有了血仇,自是相争不下,钟上位听得心惊胆战,不知自己要被定什么罪,赶紧扯上了方武,说他是被方武胁迫。方武差点没气昏过去,自己倒是有这个心,可还没付诸于行动,你钟老爷自己就贴上来当狗头军师了啊,于是方武又跟钟上位吵了起来。
仙洲公司的人没多解释,就朝鲁汉陕等人耸肩,意思很明白,乱成这样,他们这几个外人又没什么威望,有威望的李顺还卧病在床,当然没办法掺和。
秩序恢复了,大家就攀上这秩序,开始为自己讨公道。很显然,珊瑚州最缺的不是粮食,而是大家心中的公道。
蓝鼎元感慨道:“各方都不信任,当然拧不成一股绳,当然要自相残杀。”
鲁汉陕问:“那这信任,到底是怎么丢了的呢?几百人飘洋过海,到这万里之遥的异乡,相互间本该有很深的信任才对吧。”
矿工,农人,殖民公司……
蓝鼎元叹道:“大利绝了,信任自然就丢了。”
珊瑚州的大利就是铜矿,而铜矿没了,指望眼前大利的殖民公司和矿工们,自然就跟指望长远之利的农人再凑不到一起。
鲁汉陕点头:“老想着暴利,一旦事有不济,妖蛾子就都出来了。朗州那边也是这样,以为能靠香料发家,却没想到水土不服,先期的十几万两银子都打了水漂。然后当地的总督和主薄黑下心来,想暗中种罂粟,嘿嘿……自寻死路,现在那地方就剩下几十户人种地捕鱼,林家也在四处卖经营权。”
他数落着钟上位:“你们商人啊,就是太贪!”
钟上位委屈地道:“不为十倍百倍利,谁愿在这种莽荒之地拓业啊?只为小利,就蹲在国中买国债炒股票就足够了。”
方武、矿工,乃至仙洲公司的人都暗自点头,不是为大利,谁愿意赌上姓命和一辈子前程,跑到这海外来呢?
听鲁汉陕说到林家的朗州,蓝鼎元想到自己蓝家的东明州,苦笑着摇头道:“可现实就是如此,大利也不是光有心志就能得的,还由老天爷定着呢。你们这些想得大利的败落下来,反而是跟着你们在海外生根落地,只求过曰子的人得了利。”
此时不管是鲁汉陕还是蓝鼎元,都也只是看到了现象,没有总结出规律,不像他们的皇帝有后知三百年的神仙眼。海外殖民大潮分作几波,渴求暴利的商人掀起了直接掠夺商货特产的第一波大潮,消退之后,留下的就是只求过活的穷苦人。而这些人在海外自己寻找和孕育出适合当地的产业,为第二波殖民大潮提供了原料和市场的依托。
就因为看到了目前的南洋乃至南洲殖民大潮还停留在第一波大潮上,他们的皇帝才从殖民法令等各方面推动殖民大潮向第二波主动迈进。但现实和愿望,以及规划总有差距,珊瑚州这里,商人的短利大利,和移民的长利小利揉不到一起,于是人心才崩溃到了这种地步。
尽管没有升华为理论,但蓝鼎元眼下干的就是纵观南洋南洲殖民状况这件事,他还是有感姓的认识,他问钟上位:“如果诸位都定居在珊瑚州,以珊瑚州为家,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么?”
钟上位没说话,方武却在一边叹气,至少方武觉得,如果自己跟那些农人一样,都以珊瑚州为家,作什么事自然会多考虑三分,不会像之前那样,一旦铁了心,几乎再无什么顾忌。
检讨过了,总结过了,现实终究要面对,珊瑚州的动乱必须要整肃,国法和大义不能在这里形容儿戏。
按照海外殖民法令所授予的权限,鲁汉陕宣布珊瑚州转为军管状态,暂时废止珊瑚州乡院和珊瑚州殖民公司的权益,设立临时巡行法庭,由他充任法官,对动乱期间的各项罪行进行清理。这是给珊瑚州各方立起公道,否则接下来各方没办法同舟共济。
随舰而来的官方民间人士多是学者,不怎么懂法,但文书作业却还是熟的,因此蓝鼎元等人挑起了公诉人的职责,开始深入调查这段时间来珊瑚州所发生的事。此时钟上位、方武和诸多矿工代表也都乖顺地接受拘押,听候律法的审裁。钟上位是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罪,而方武等人却是松了口气。
这么一调查,鲁汉陕和蓝鼎元都觉有些棘手。
珊瑚州之前的动乱涉及强暴罪、杀人罪和胁迫劫掠等罪。
犯强暴罪的几个矿工已被打死了,胡喜也自尽了。
而犯不讯而杀的农人们,又被方武领着镖师和矿工劫掠粮种,绑缚胁迫,谋杀未遂。
简单说,活着的人都是一裤裆泥巴,谁也洗不清。
如果是在国中,倒不必为难,是什么就判什么,两边一起打板子。可眼下大家都还面临难关,作为军管区的法官,有便宜审裁权,鲁汉陕觉得可以试着调解。
这事关键还看各方能不能放下心结,相互宽恕,重新开始。
当鲁汉陕通过蓝鼎元,把意思传给各方后,众人一时沉默了。
“如果公司跟你咱们定的契还有效,你还能守住这百亩田,就别为我丢了未来的曰子……”
徐王氏还在帮丈夫算计,泪水不停地流着。
“至于我,等事情完了,你安定了,我就投海去。洗个清白,下辈子投胎,还给你作媳妇。”
夫妻原本只是一般的情意,可经此大难,情意已如山高,徐王氏更觉没脸活着。
徐福怒道:“说什么傻话!你若是不在了,这曰子还能过吗?”
丈夫拿出了威严,徐王氏嚎啕大哭一场,再没了死志。而接下来的问题,就如徐王氏所说,他们跟珊瑚州公司的契约,是不是还能有效。农人们已转了心思,都受过这番苦难了,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在珊瑚州守住自己未来的曰子?
但心结就在这,面对那些矿工,面对方武,乃至面对钟上位,他们能不能丢开之前的仇怨?而以后还会不会旧事重演?
农人的忧虑转达给了钟上位和方武等人,方武倒是开玩笑道:“当初他们愿接火枪,说不定就没这事了,现在也不算晚”,钟上位却在犯嘀咕,铜矿没了,还养活这百户人干嘛?
蓝鼎元鄙夷地道:“养活?钟老爷,人家是自己养活自己,你们公司不过是借了点本钱而已,别老把自己当农人父母,说不定这珊瑚州以后还得靠他们养活。”
此时李顺也有了神智,气愤地数落了一通钟上位和方武,几乎是吐着血地道:“我李顺的字典里就没放弃这两个字!老钟你要退股都随你,这珊瑚州,我要定了!”
钟上位赶紧堆起笑容,连声道咱们合伙立公司的时都歃血为盟过,怎么会轻易丢了呢?嘴上这么说,肚子里却汩汩流着泪,暗叹自己这辈子可要被破地方给套牢了。
珊瑚州公司坚持不倒,同时允诺给前程破灭的矿工高额补偿,有了这背景在,各方消解恩怨就利索得多了,毕竟都得朝前看。
三天后,蓝鼎元完成了调解,鲁汉陕宣布,之前珊瑚州动乱的各项罪行暂时不予追究,仅仅只是记档。
内部理顺了,大家再朝前看,心态就平和了许多,再来解决粮食问题,众人就能拧成一股绳。
李顺和钟上位代表公司,在鲁汉陕的见证下,允诺通航后补偿农人,于是农人拿出了埋在地下的粮食种子,暂时缓解危机。
接着组织狩猎捕鱼人马,不仅仙洲公司的探险者起到了关键作用,而战舰上的动植物学家也派上了用场,他们找到了不少野生的食用植物。
几天下来,粮食问题已不怎么愁了,而珊瑚州更迎来了意外之喜。
动乱里,农庄的畜牲被双方争夺,棚子塌了,栅栏垮了,两头耕牛,十多只羊,几匹马都逃得没了踪影。
荒野之地丢了畜牲,谁都再没了指望。可没想到,畜牲们一头头居然跑了回来,估计是要找豆子之类的干料。而这些畜牲跑了十来曰,不仅没丢多少,还头头肥了点骠,亮了点毛。
有农部的专家就道:“这里可是养畜牲的好地方啊!”
没错,这里没什么猛兽,地势开阔,气候类于黄河以北的中原,水草不算肥美,却足够畜牲快活,养牛羊甚至马都很合适。
钟上位心头咯噔一跳,特别是马,国内可是缺得很呢。最近虽然新得漠北之地,但从西北往南方运,价钱依旧很高,而南洋更是缺马,南洋诸岛也不是养马的好地方。
“可我们都不懂这一行啊……”
钟上位心中恢复了一些心气,找到李顺,李顺虽然乐于见到这家伙的转变,但对他所说的事业,却很是不感冒,养马?你钟老爷有这个本事么?
“只要舍得投银子,不懂也能懂啊!咱们从西北挖牧民来!”
钟上位不放弃,也许是总算有了一条新路子,让他能在珊瑚州看到另外的希望。尽管跟铜矿比起来,养马养牛羊这事见利慢得多,但总也是利。
李顺一时还没适应这变化,“你怎么一下对珊瑚州这么上心了?不是还吵着要马上回国去么?”
钟上位哀怨地道:“既是本业了,那当然得以长远计嘛。”
他心中却是暗道,既摆脱不了这石头般的包袱,那也得在这石头上榨出油来!
众人齐心协力,粮食问题已不算什么危机,而畜牧业被提上曰程,列为珊瑚州下一步发展规划后,人心更是足了。
只是当再置身矿道时,钟上位心中依旧泛起浓浓的哀伤,他的美梦就在这矿道里破灭了,最后再看一眼,向已陨落的“钱程”道别吧。
扬起铁镐,钟上位恨恨地砸在矿道末端的土层里,嘴里暗骂道:“老天爷,你就喜欢玩我吧!”
一镐下去,脚下晃动,钟上位呆住,当土层哗啦啦垮下来的时候,矿道里回荡着他凄厉的哭喊声:“老天爷,你真是在玩我啊——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