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转向!攻击叛军的软帆战船!”
临阵打酱油的算盘落空,科罗尔司令赶鸭子上架,作出了明智选择。八十多年前,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在料罗湾海战惨败,这段战史,荷兰东印度公司对旗下每一位船长都作过详细介绍,还下过严厉训令:别跟中国人的大群戎克船纠缠,搞不好对方不是来跟你拼枪炮的,而只是为了放火。
八十多年过去了,这段战史,这条训令,荷兰人依旧牢记在心。不少人都精心研究过破解这种火海战术的方法,可最终都没什么有效的对策。原因很简单,对方基本就是敢死队,靠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只求撞上你的船,你要怎么破解?你的炮能一发打沉一艘船?能一分钟开十炮?
现在并非是在辽阔外海,自己又是逆风,用一百多条在中国算是最大号的战船一拥而上,只为放火的话,科罗尔觉得自己这八艘船绝对要完蛋。虽然觉得叛军该没那般阔气,但他不敢冒险。
这也是荷兰人的共识,遇上这种火海战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因此科罗尔只好把目光转向挡住东面海域的那十来艘软帆战船,据说那就是叛军的主力。文斯壮所率前卫船队跟他们打过交道,船长大副都说,对方航海技术差得离谱,不足为惧。
只要突破叛军这道障碍,到时舰队要战要走,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了。
科罗尔的命令旗在旗舰主桅上升起,八艘荷兰战船转舵,朝东面扑去。
“咱们也是赶鸭子上架了,升旗!死战!”
金鲨号上,萧胜的命令旗也升上主桅,然后金鲨号也转舵向东,带着银鲨号和四艘海鳌级,六艘海鲤级,如蛇一般绕了个圈,再转西而上,船队渐渐舒展成一条线。
“跟紧了!定好帆舵,别撞上,也别落后!”
萧胜重复着战前就下过的严令,这也是之前船队反复演练过的队形。
荷兰舰队自西向东,呈四列横队,英华海军十二艘战船呈一列纵队,双方速度都在六七节左右,不多时萧胜的旗舰就跟科罗尔的旗舰已近到**百码距离。
“插进去!打暴那艘船的屁股!”
科罗尔本就是荷兰海军军官出身,惯常战术正是切到对方船尾,以舷侧火炮轰击,船尾可是任何战船的要害,只要火炮威力足够,炮弹能从炮尾贯穿整个船身,直到船头,几炮就能让对方瘫痪。
“叛军果然是帮痴呆,还傻愣愣地朝前冲着。”
近到六七百码,眼见对方还没调头对冲的迹象,科罗尔船长对英华海军的鄙夷之心也升到了最高处。
咚咚炮声轰鸣,英华海军船队最前列的两艘大船开炮,连不太懂海战具体战术的文斯壮都笑了,这么远,打谁啊?
船身一阵晃动,冲天水柱在战船前后升腾而起,科罗尔和文斯壮还爬在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蓬……船身猛然一震,靠近船头的舷侧喷出大片木屑,还挟着杂乱的惨呼声。科罗尔再看看前方那两艘船的身影,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火炮当然能打这么远,但是能打这么准,即便在欧洲也没见过。
“妈的,才打中两炮!平曰训练都在装样子么!”
金鲨号舵台上,眼见端坐主位的萧胜脸色不豫,炮术总监鲁汉陕跳脚骂了起来。
“训练是训练,实战是实战,能打中两发就不错了。”
萧胜反而安慰起鲁汉陕来,他只是紧张。澳门船员跑掉了,对阵荷兰人舰队,他心中没什么底。一面组织起民间船队,一面也调整了自身战术,眼下这头一阵炮弹打了出去,心中的担忧也如炮弹一般,终于落了底。自己已经尽力,能打成什么样子,就看老天吧。
金银鲨号虽然也只有十六门炮,却都是二十斤大炮,换算成欧洲人舰炮,射程和威力已胜过十八世纪中晚期的二十四磅舰炮。跟三十二磅乃至更大的舰炮虽无法相比,可那是战列舰级别的火炮,在他这艘不足千吨的小船上,搭着十六门这样的大炮,已强过科罗尔的旗舰“飞马”号。
科罗尔这支舰队,都是老式盖伦船,实质就是武装商船。飞马号上虽有二十来门火炮,却大多是老式青铜炮,炮弹都不超过二十磅。这还是最大的一艘,其他船只跟海鳌级差不多,炮虽都在二十门左右,威力却还比飞马号差了一截。
被这一通炮打得发懵,飞马号的船长下意识地转舵,科罗尔船长气得跳脚,赶紧下令再转回来。到这时候,就得直插对方两船之间的空隙,要转舵避让的话,那就是跟对方正面炮击,而比谁炮狠炮准,自己明显比不过。
飞马号的船列继续前突,可不到半分钟,两艘大船咚咚又轰来一阵炮火,这次飞马号又挨了两炮,全砸在高高的船尾上,飞马号船头一摆屁股一沉,船员甚至有了船即将倾覆的错觉。
避开一个飞奔怒海的人体,科罗尔抓着船栏,打着哆嗦,终于下了命令:“转舵!转舵朝南!”
按照飞马号的速度,再朝那两条大船冲去,还得挨上至少一通炮火,到时可就不止挨两炮了。科罗尔不得不放弃攻击这两艘大船,转舵朝对方后面的战船迎去。
“这里真是东印度吗?我怎么觉得自己置身欧罗巴海面,正跟法兰西甚至不列颠的战舰对阵呢?”
科罗尔感觉刚才的遭遇有如梦幻,先不说那火炮的威力和精度,就说这一分钟两发的射速,即便是在欧洲海战,也从未见过。
金鲨号炮甲板里,咣当的铁轮声响成一片。每座炮位上都是两条铁轨,左右两侧炮位都交错布置,坐退的火炮一直滑到对面,被制退拉索牵引着,在渐渐升高的铁轨上停住,然后被铁轨上升起的阻拦闸固定。
“快!快!比上次慢了六秒!”
炮长们的呼喝响彻整层炮甲板,炮手们疯狂地忙碌中,擦炮,顶入药包,塞入炮弹,再转动摇柄,压下阻拦闸,将炮推回炮位。沉重的火炮冲上炮窗前的滑轨,再退下一截,准确就位。
火手从炮尾伸入铁钩,刺破药包,再转动燧发机,跟火门紧紧相接,二十来秒,这门火炮就又完成了开炮准备。
“就位——”
转动炮座上一处摇柄,齿轮铿锵声里,火炮炮口朝左微偏,再摇动另一处手柄,炮口微微向下,咔嗒一声,该是降到某处固定角度。
“依次开炮!”
炮班领队高呼,左侧炮位的炮长们呼喝连连。
“左一开炮!”
轰……“左二开炮!”
轰……又一股炮弹倾泻而出,目标却不是飞马号,而是飞马号后方的一艘荷兰战舰。此时飞马号已转舵南行,正从船舷里喷出道道白烟,荷兰人也正开炮应战。
荷兰舰队原本呈横队而来,要切拉成一条长线的叛军战船间隙,可飞马号的遭遇却吓住了他们。近千码外,这两艘船的炮火都如此准确,射速还快得不可思议,都不敢再打贴身肉搏,突击这两艘大船的主意。纷纷转舵,朝后方那些中小战船扑去。
这一变阵,金银鲨号两艘战船就朝左贴了过去,将英华海军战船队形拉成了一道弧线。荷兰人的高超驾船技术没了用武之地,只能跟着前船头尾相接,火炮齐鸣,双方在四五百码外展开了一场火炮对轰的战斗。
海面炮声隆隆,其间夹杂着炮弹砸上船体的沉闷破响,木屑与人体齐飞,南北两侧的旧式战船都降了帆,这是一场没有他们容身之地的战斗,都只能远远观望。
“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海战,这简直就跟……”
船体破烂不堪,火炮毁了一半,前桅还被打断,帆缆手亡命地艹纵着船帆,想靠剩下两桅的船帆兜住更多风,好让船能再跑得快点,可飞马号再难飞起来。科罗尔眼瞳失焦,嘴里喃喃自语着。
“就像是在陆地上,两军面对面用火枪轰击一般。”
文斯壮帮他作了补充。
三面被挡住,荷兰舰队没了机动的余地,再被英华海军犀利的火炮击退,不敢靠得太近。舰队这八艘战船,不得不学着英华海军战船,拉成一条长线对轰。
可这么一对轰,双方在火炮威力、射速和准确度上的差距一下就暴露无遗,英华海军持续保持着一分钟两发的射度,荷兰战船上,炮手憋足了劲,最多达到一分钟一发。而在火炮威力上,英华海军那种最小号的战船,只载了八门火炮,却依旧能对荷兰战船造成伤害。荷兰人当然不知道,萧胜在战前就紧急将这几艘海鲤号的火炮换成了十二斤炮。荷兰舰队却只有飞马号上有能勉强追平海鲨级火力的大炮,其他战船的火炮也就勉强能跟英华海军十二斤炮相比。
再说到火炮的射击精度,英华海军艹船多靠外援,可炮兵却是自己锤炼出来的,再加上炮座有调整装置,精度更是强于荷兰战舰。
双方拉成两条战线对轰,荷兰人就明显处在了下风。半个小时后,荷兰战船上的炮火基本都沉寂下来,不是他们被打瘫了,而是他们的青铜炮经不住持续高射速轰击,必须要停炮冷却。这时候英华海军的炮打得更响,飞马号上,已经升起了撤退的令旗。
“好,不错,总算是把咱们的优势发挥出来了。”
金鲨号上的萧胜一颗心完全放了下来,战局已经明朗,之前的布置基本奏效。
澳门船员跑了,英华海军没办法再延续之前的战法,以两船为单位,与敌军机动周旋,寻找空隙突入。萧胜只好改变战法,学不来灵活机动是吧,那跟着前船,保持一定距离,这总会没什么难度吧?
将所有船只拉成一长列,以舷侧火炮轰敌。这战法就是让自身船队放弃机动,组成一道海上炮台。再以火船和浅湾扼住荷兰舰队机动空间,逼迫对方跟自己打场硬对硬的炮战,才能避开自己在战船机动上的弱势,发扬英华海军火炮犀利的优势。
萧胜布置这战法的时候,隐约也想起,当年李肆跟他畅谈军事时,也说到了这种“战列线”,可那时说的是载着数十乃至上百门炮的巨舰,眼下自己这些小船能不能靠这战法获胜,他心中自然没底,一直到荷兰舰队被揍得毫无脾气,才终于放心。
“转舵!继续贴过去!”
眼见自己跟荷兰舰队的战线已经拉开,对方还有了跑路的心思,萧胜可不愿放弃,刚下了命令,却见南面远处那群大青头动了,乌乌央央地涌向船速已经慢了大半的荷兰舰队。
“草!那帮贪财的家伙!”
萧胜怒骂了一句,暗自心痛自己那二十万两银子。李肆给他多划了二十万两海军预算,他全用在了这一战上。招募民间水手和船只,要他们在大青头之类的大船上栽满火油,任务就是贴到荷兰人的战船上,然后引火烧船。每艘大青头上不过一二十人,到时靠大青头尾巴上挂着的舢板脱身。
来人就给人钱,带船来给船钱,烧着了一艘荷兰战船就是一万两,有多少火船搭上,就分给多少人。如此高的赏格,广东水手纷纷而来,甚至连福建当地人也跑来不少。
原本萧胜还打着小算盘,只想让这帮人吓住荷兰人,便于他施展战列线之法,却没想到,这帮家伙满心挂着银子,凶悍异常,见着机会就上。被英华海军轰得半残的荷兰舰队有如一群落水狗,他们岂有不打的道理?
“罢了,你们打落水狗,我就去收拾我的老上官。”
转头看向北面,萧胜正想挥军北上,却见北面帆影摇曳,施世骠……又跑了!
古雷海战,科罗尔所率荷兰舰队,五艘被焚,一艘被俘,荷兰水手死四百多人,被俘二百多人。飞马号带着另一艘战船,靠着高超驾驶技艺,转帆航向东南,在乱军中夺路而逃,侥幸退到了澎湖。修船返航不提,等回到巴达维亚,已是年中六月,死里逃生的科罗尔和文斯壮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报告里,就反复说着一句话。
“历史已经证明,我们荷兰人再无法通过武力,在中国谋取任何利益,此次我们的遭遇,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