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赶到汀兰阁的时候,王阮儿在院里哭得快断气了。
王阮儿人是美的,天生丽质,纤细腰身,肤白赛雪。她伏在院子里那口落英缤纷的井边儿,攥着冯唐的袍沿,声泪俱下:“冯公公可莫冤枉好人,便是给王家一千个一万个胆子,那也不敢谋害陛下啊!”
瞧着也是楚楚可怜。
冯唐捧着木托盘,里头放着两只沾满泥土的缎扎小人儿。他亦也有些惶恐,厌胜之术素来有所听闻,却鲜见得。自侍奉新帝以来,这还是头一遭的。今日想想,这些年来内廷斗得凶的,譬如宓妃施氏、祺淑妃大薛氏或是明皇贵妃安枕春与柳皇后二人,都是高门嫡女之间相互倾轧。她们斗的是家族利益与权柄子嗣,却极少有人使这等赌咒压胜的手段。
大抵是因为,比起鬼神,她们更信自己。
王阮儿是个特例。柳柱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鸿胪寺卿王显阳便是随着升天的“鸡犬”之一。半路出家的仕族,只是因与柳安然的母亲王夫人沾亲带故的缘故。王显阳这一脉往上倒两辈儿,是盐商罢了。
商贾之家信运数鬼神,王阮儿习得一二,也算说得过去。
“王贵人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行此厌胜之术,此乃大不敬之罪啊。”冯唐叹道。
王阮儿杏眼圆睁,一声惨烈的哭喊,抢呼道:“决计没有!我决计没有诅咒陛下,陛下是我的夫君,我岂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要见陛下,我有冤屈!”
“王贵人入宫时日短,恐怕不知道这些规矩?”樱桃远远便听见了刺耳的哭喊,敛裙进了汀兰阁,瞥一眼冯唐手中捧着的腌臜物件,心中稍定:“在内宫之中大行厌胜之道!”
王阮儿闻声一抖,再开腔便更伤心起来:“陛下无上英明,嫔妾又怎么会想不清楚,做这等事情!那……不是嫔妾做的!”她葱白的指尖儿轻抖,指着冯唐手中的两个缎扎的小人儿:“丽贵仪可要明鉴!嫔妾是冤枉的!”
正且哭着,便见娇贵仪扶着宫娥也正要进来,乍被这厉声的哭泣吓得一退。她是已上了樱桃的船儿,略定心神,启言道:“这事儿怎能说是冤枉,本也是司天台占卜得显,直指歧阳宫。歧阳宫就住着王贵人与月婉仪,月婉仪那儿是干干净净……倘若不是王贵人的祸端,又是能从何处来呢?”
冯唐见人来齐了,俯身请示道:“二位小主司掌宸居,如今搜宫也算是人赃俱获。皇后娘娘与明贵妃娘娘是卧病在床,您二位看……”
“冯唐公公您也是侍奉陛下的老人。”樱桃伸手取那脏兮兮的小人儿,仔细端详了一番,心道果不其然,眸光转动,回道:“掌事的娘娘们卧病在床,陛下龙体有恙。您想想,平日里岂有这样多事的时节,可见王贵人行厌胜之术确实无疑。既然确实无疑,这样胆大包天的罪行,理应…”
王阮儿固然怯懦,却也不是愚笨的,听得三言两语之间,樱桃便要给她定罪了。心头一紧,她声色凄然,膝行两步,急忙申辩道:“嫔妾贵人之位,低微渺小。如丽贵仪所言,嫔妾哪有胆子行此胆大包天的恶行呐?!陛下万寿之尊,赌咒陛下是万万不敢的!”
樱桃眉梢轻挑:“正是如此。王贵人位分低微,岂有这个胆子。如此想来定是有人指使!正应该拘禁起来细细盘查,好让真相大白!”
王阮儿腿肚子一软,便知说错了话,大错特错了。
这一日的内宫嘈杂纷扰,不断惊得鸟雀纷飞。因得搜宫查证,似乎都能听到惊慌的人声儿哭喊。枕春依在窗边儿望着半边儿天空,有些怅然。
暮日的时候,慕北易便来了。他乍见枕春在窗边坐着,觉得啧啧称奇:“如此灵的,司天台早上占卜,这便见好了?”
枕春回过头来,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陛下好了便是,臣妾不妨事。”说着从软榻边下来,逆着光去看慕北易。
慕北易褪了外袍,在案侧落座。他斜身看见枕春立在混沌黑暗投阴翳之中,静静那么站着,神色模糊,身形娉婷却消瘦,忽觉有些陌生。
像是志异画卷中的鬼魅。
他似乎想着甚么,垂下扇般的眼睫,轻轻拨动手指上的扳指,沉默起来。
“陛下怎么了?”枕春从阴翳里走过来,暮日映着她的明眸如星。
慕北易面色如常,声音却凝重:“娇丽二人在汀兰阁搜出两个压八字的小人,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朕的。”
枕春奉了一碟子盐津梅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慕北易手上,疑道:“还有臣妾的呢?”
慕北易的手背,碰见了枕春手心的烫痕。那是他第一次疑她,冤枉了她,打落炭火烫在她手上的疤痕。
经年累月,伤口好了,粗粝的痕迹却永生永世都会在那。
慕北易看着枕春探寻的模样,心口忽然愧疚,情意纾解,展眉与枕春解释道:“冯唐送过来的,的确是两只。王氏哭着喊着自称非她所做,可东西是的的确确埋在她的屋子里,两件物事的针脚也与她素日做的女红无异。”
枕春轻轻捻动着一块宝蓝色的手帕。手帕上是素白的线绣做的海棠晓月,针脚精美,制式堪比绣坊首席的娘子,精美绝伦。
是樱桃赠给她的。
“陛下福泽深厚,一件小小的巫蛊之物,哪里能折陛下的龙气。”枕春徐徐劝慰,“王贵人便是一时想岔了也不打紧,知道了错便好。”
“怕她不是一时想岔。内宫嫔御行此腌臜之事,朕是不会饶恕的。”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她是柳柱国着意送来的人,打杀了不好看,让丽贵人与娇贵人拿主意罢。”慕北易往后靠了靠,神色轻蔑,“倒是王显阳这个鸿胪寺卿,恐怕便不必当了。”
“想来柳柱国也并非有意,他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如今的国丈大人了。”枕春垂眸,声音浅淡,“哪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定然不会是刻意为之的。”
慕北易便更着意地听了几句,转而有些在意了。正得此事,便见冯唐在外头候着,压低声音禀道:“陛下,凰元宫的煮酒姑娘来请陛下。说是……皇后娘娘的病发了症,请您过去说说话。”
哪里是病发症,想必是柳安然听说王阮儿落罪,病中惊起罢了。有月牙在其身侧参谋,想着此层意思,定会给柳安然分析利弊轻重。
倘若不求情,任由慕北易发落王阮儿,王家的权势恐怕再难保住。失去鸿胪寺,柳家的富贵亦会大大受损。一年百万两的进项,都将付之东流。
月牙知道富贵的好,倾慕奢靡生活与贵族的精致,故而会劝柳安然向慕北易求情,保下王阮儿。这合情合理,与枕春猜测无异。
一旦柳安然开口求情,王柳二家的干系便会坐实。
枕春依依起身,向慕北易矮身,劝言道:“皇后娘娘的病总是反复,想来也是心思多虑的缘故。陛下快去见见,也好使皇后娘娘宽心一些。说不得岁岁常相见,兴许便好了。”
慕北易闻言颔首,道句:“辛苦十一娘。”
枕春莞尔一笑:“臣妾只想陛下不为难。”她食指与中指在袖中轻轻交叠,“臣妾此生唯一心愿,便是依附陛下,岁月静好足矣。”
慕北易身形俱觉一暖,道句“将息。”便撩袍随冯唐去了。走三步,回头还看一眼。
枕春目送其离开,才看见黑色天穹尽头,隐隐约约透出腥腥的红色烟云。
天有异象,必生妖祸。妖祸为乱,天下罹难。
慕北易刚走,樱桃便从角门里进来了。她穿着软垫的平底绣鞋,悄声无息地从暖阁后头撩了帷幔进来。
枕春眼睛一亮,唤她到屏后来坐:“丽贵仪倒是乖觉,发作得如此之快。”
樱桃很是叹惋:“她这胎肚子尖尖的,又爱吃青梅、黄杏这样酸味的果子,只担心受怕生个皇子。”说着靠着软墩落座,眉眼低垂,“她也是一心为了她家族着想,只可惜是司天台的出身,一年半载也就如此机缘可以得见陛下两回,自然殷勤。”轻轻抬起眼睑,那是樱桃一双含情大的桃花眼睛,“她倒也没什么野心,想要保住肚子,故而依附娘娘。”
“所以说,真情实意的爱情也很可怕。”枕春唏嘘一声,负手掩了窗子,“柳皇后真心爱慕陛下,阖宫嫔御宁生公主,反而怕生皇子了。便是如小薛氏那样的恩宠……”说着轻轻眯起眼睛,低声问苏白,“那个人找到了吗?”
苏白在屏前守门,闻声垂头:“找到了,奴婢在舂巷找到的。若是去晚了,恐怕也性命难保。”
“她一心护主,是个忠心耿耿的。”
樱桃挑眉:“月贵人害她主子,魏能作怪打发她去舂巷送死,这一笔账她也不肯轻易算了。”
苏白点头:“若无意外,她这会儿已经敲响了珍贤妃殿前的大门。”
“好。”枕春指尖轻轻点唇,略是思索,偏身再问樱桃,“你仿施厌胜之术扎的陛下大的小人,怎么搜出一对儿来。”
樱桃听来此问,却也言语之间颇有嫌意:“陛下那个小人是我扎的,娘娘的小人却是她王阮儿亲手扎的!她哭哭喊喊,却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算不得冤枉!”说着轻轻撇嘴,“柳柱国为给柳皇后挑媵,挑来挑去只想着要软和听话好拿捏,竟挑了如此一个胆小如鼠只敢求告鬼神的怯懦女子。”
“柳皇后的性子并算不得狠厉,倘若送来一个太过聪明的,反而控制不住。”枕春摆摆头,“姊妹为妾,亲眷作姬,这样的悲剧安家也有过一次,他柳家自然不敢妄动。”
樱桃靠近枕春,低声:“王阮儿罪名已定,也算是柳家自己给自己下的绊子。”
“方才探过陛下意思,陛下觉得此事是个烫手山芋。”枕春轻轻阖上宝蓝色绣花的衣襟,“他不便出面打杀王阮儿,省得柳家台面上不好看,意思是让你与娇贵仪二人,做这舟前烟波马前尘。”
樱桃自嘲笑起来:“我没有家世亲眷,自然是无所畏惧。既陛下要让我做这坏人,我便做个大坏人。”
“你要如何处置王阮儿?”
“杖杀于凰元宫殿前,让柳皇后看看。”
枕春轻啧一声:“这会儿,柳皇后怕是已经在陛下面前给王阮儿求情了。陛下或许还是要卖皇后的面子的。”
“那到时候再退求其次,将她遣送回府,青灯古佛。”樱桃不以为意,“皇后的面子也罢,柳家的面子也罢,都是强弩之末,逞不出几日光景了。”
枕春叹谓:“可惜王阮儿年纪少艾,美貌柔情,只是扎个小人儿也算不得甚么滔天祸害,便要断送余生。”
樱桃神色闪烁,轻轻启唇:“娘娘,要说滔天祸害,却真的快来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封泛绿的油纸封,递给枕春。
枕春拿在手中,打开见得华美温润又如沐春风的赵体,心头砰砰跳动。目光落在字里行间,所见字字句句,却俱是地狱火海、滔天祸害。
枕春眉头紧锁。
樱桃神色坚定,握住枕春的手:“娘娘莫要皱眉。一将功成万骨枯,滚滚历史长河之中,权利颠沛何尝不是千万人来祭。此着虚无先生早已定下,并肩王的人马已经南去,您不要揪心。”
“他素来……”枕春忽而揪心,“他本是谪仙的样子,偏偏如在血海中沐浴。倘若那日颐仁宫偏殿选艺人,我不留他。他如今应闲云野鹤、鼓吹笙箫,沧海余生。”
樱桃从枕春的眼神里看到了熟悉的情绪,那是她最熟悉最熟悉的情绪。那是她每每见着安灵均时,嘴上不说,眼睛里却藏也藏不住的情绪。樱桃忽然情怀纾解,浑身觉得一松,心里觉得痛快。她轻勾嘴角,忽然笑起来。
枕春问她:“何以笑了?”
樱桃笑得带泪:“笑咱们陛下,文治武功无一不佳,娶了这妻妻妾妾的满后宫。如今造化弄人,他也忒是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