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春莞尔,举杯继道:“果然是名门嫡女,自然是不同的。看到熙贵妃娘娘如此贤良淑德姿态,想到柳柱国统领十数万兵马的时候,应也是游刃有余的。”说着呷了一口酒来,温言细语,“十数万呀,这可是半个大魏的兵马,是何等的荣耀呢。”
慕北易的眼睛,明显地一眯。
柳安然沉醉在天子的眷顾之中恍然警醒,回过枕春几句话中的味道来,堪堪答道:“明婕妤说的甚么话,岂是本宫父亲统领的兵马?并肩王不幸遇刺,不过是本宫父亲暂且统御罢了,那些本是……”
“本是并肩王的兵马?”枕春捻了一颗梅子来尝,眼中笑意温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里要分柳柱国的兵马还是并肩王的兵马,要臣妾说呢,都是陛下的。”
“这……”柳安然便不知枕春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了,只是这话儿没错,便只得道,“自然如此。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宫父亲已为柱国,自然是要为陛下立一等一的功勋的。”
端木若坐在角落里,见得时机捧了一盘子剥好的蜜柚肉儿,上前奉给慕北易,谦卑道:“熙贵妃娘娘与明婕妤是贵女,聊上国家大事倒是游刃有余。嫔妾比不上二位娘娘,只好给陛下奉果子吃。倒是嫔妾小时候……”她浅浅一笑,脸上绽出一种光彩,“听父亲说,为人臣子最重要的是本分忠心。还说甚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祸必降之。熙贵妃娘娘说的,一等一的功勋,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呢。”
慕北易何等细密心思,便去端详柳安然。柳安然教他一看,心里便沉沉地一坠,道:“陛下是贤德明君,柳家上下誓死效忠。”
安画棠见势不好,强打精神附言:“说起熙贵妃一族的忠心,真是天地可鉴的。平日里歧阳宫中,熙贵妃娘娘说得最多的,便是贵女所出士族应如何向陛下效忠。”
慕北易沉默一息,淡淡道:“朕知道的。”但握着柳安然的那只手,已然松开。
“正是如此。”枕春唾出梅子核儿,“少时读书,读到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赵匡义黄袍加身,通鉴诗书里都写着拥兵自重的危险。唯有柳柱国不一样,几十年的效忠、一等一的功勋。咱们陛下英武圣贤,自是不会重蹈汉献帝与周恭帝的故事。想来,以柳柱国的忠诚与能力,还有冲着陛下这一份忠心耿耿,说不准能是下一个……并肩王呢。”
满堂寂静。
柳安然一阵失措,不慎碰倒案上一盏夜光杯,她来不及擦去,敛裙便倾向枕春:“明婕妤多虑。”
枕春掩唇:“是臣妾不会说话儿。”
慕北易摩挲下颌,忽道:“明婕妤颇有政见?”
枕春摆摆头:“臣妾哪里懂得这些,不过是书上看的。想来史书上记的多了,自然是朝代更迭之中常常发生。”
安画棠见机起身福了福:“嫡姐姐少时便爱读书,或读进去那些史鉴,多思多想也是有的。因此……”她偷偷看枕春的表情,“汉献帝与周恭帝的故事,做不得数。”
“妹妹。”枕春好整以暇的正了正头上一只翡翠深碧的如意头簪,浅笑嫣然,“读书既能使人多思多想,才能广纳科举俊才,报效国家。若一味探着脑袋不想,读书写字不学那些那才是国之哀哉。这才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安画棠脸色一讪,慢吞吞地坐了下去。
柳安然嘴角轻轻动了动,才勾了起来:“明婕妤说的对,其实如今也不过本宫父亲替并肩王劳动一番。可惜是并肩王不幸遭了刺杀,才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知道这个话题的危险,已然极力避开。
枕春站在议政与说故事那根儿线的边缘,不痛不痒地应道:“自然如此。臣妾听闻兵马作战,是要勤于练兵多多配合的。愈是并肩王这种统御数年的十万兵马,想来合在一起出师才最最是威力无穷。恭喜陛下……”枕春说时眼睛里盈盈的羡艳之色,“如此十万雄师不散,俱在柳柱国手下齐心协力,才是可以摧山平岳倒能耐呢。”
柳安然额角出的汗水映着灯火微微闪动,她道:“明婕妤……”
枕春目的已经达到,便不耐与她缠,吃了一口糯米鸡,莞尔一笑:“熙贵妃娘娘可要尝尝这糯米,着实软糯,入口隐隐觉着甜。
“陛下。”柳安然连忙又去看慕北易。她发现慕北易望着殿顶上的雕花,已经神游天外了。
元日宴结束,枕春出来的时候,大雪纷飞。苏白悉心替枕春拢好衣裳戴上斗篷,又无微不至的别好耳后的碎发。她低低问道:“娘娘可有把握了?”
枕春上了辇,冷笑一声:“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一行人回了绛河殿,雪稍小了些。枕春撑伞进了前院儿,见一路灯火辉煌,映着院子里树下两个人正在堆雪人儿。
一个是小豆子,一个是贺业跋摩。他们使了乌梅做眼睛、胡萝卜做鼻子,还有一片儿红薯做嘴巴。枕春看着好笑,咯咯笑了一声。便看见一个血红庞大的绒毛团子扑过来,将她怼在了地上。
“快快快……”枕春被舔得一身口水,“将奉先儿唤回去。”
贺业跋摩出了一声哨子,奉先便夹着尾巴乖乖摇了回去。
“我听说。”枕春用袖子擦了擦脸,也抓了一把雪来玩儿,“獒犬之所以忠心、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大抵是因为它蠢的缘故。”
奉先似是听懂了,两只人手臂粗的绒爪子在雪里捣了捣,呜咽起来。他捣了一会儿从雪地里刨出一根儿骨头,哼哧一声叼起来,跑个没影儿了。
苏白便来扶枕春:“娘娘还同他们玩呢,便是这样身份的人了,还似个小女儿似的。”
枕春撇撇嘴道:“本来还是个孩子呢。”
她便笨手笨脚地也凑上去,兜着裙边儿也要堆个雪人。那裙裾露出一截鞋面,贺业跋摩看了一眼,转身回避了。枕春便才发觉,唉声叹气地放下裙边儿,作模作样地踱了两步,拿捏出两分端庄模样。她看了两眼便觉得无趣,只好往殿里回去了。
方走到绛河殿匾额的下头。她一头云髻如墨云叠堆,满头翡翠玉簪,一身白无垢绣金的明媚华衣服,披帛上缀绣珍珠如银汉闪耀。枕春一回头,正看见帝城黑云盖顶,狂风呼啸中大雪纷飞。
祈武九年二月,枕春与柳安然入宫的第五年。
遭到刺杀的并肩王慕永钺醒了。天子慕北易临了朝改变了主意,还是将蜀郡十万的藩军留了两万给慕永钺,赐两万卸甲归田。柳柱国最终只统御六万于南疆,与当初的十万之众,差之千里。
慕永钺最后得到的两万,与一人也得不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倘若他麾下一子不剩,这并肩王余生的道路便与窝囊废无异了。他如今尚有两万兵马,便意味着他就算筋脉尽毁也可以统帅军队。假以时日,哪怕是苟延残喘,仍可以再有两万、再有两万、再有两万。
慕永钺,可以失败,但绝不能被毁。
二月廿三雪晴,贵人月牙诞下了慕北易的第四个皇子,诞时天有异象,天边一片紫气,太史局说是储君之象。
慕北易对太史局见鬼说鬼话的性子了如指掌,但抱着四皇子看见他健康白胖的模样,心中总归是难以按捺的高兴的。
月贵人诞下四皇子之后,隔着屏风一壁哭着一壁求了一道恩赐。
她自陈乃是庶民出身得以侍奉圣驾已是三生有幸,如今能够为皇家诞下皇子不知是多少年修来。只怕自身卑微折了尊贵皇子的福气,恳求将四皇子抱养在贵门出身的熙贵妃膝下,一来为感熙贵妃照拂之恩,而来是为四皇子修来善福。
字字恳切,句句谦恭。
慕北易于御幸之事上算得广博,虽说不上嫌弃月牙出身卑贱,但也不曾看在眼里的。他心底是喜欢四皇子出生的种种吉兆,若养在月牙这认不得几个字的嫔御身边,他到底有所介怀。月牙给的这个台阶太是时候,他顺其自然地便下了。
柳安然抱过四皇子的时候眼眶一红,捏着他那肉嘟嘟的小手,鼻子酸楚地吻了吻。
慕北易下了早朝便偶来歧阳宫探望,可见他是真的欢喜。
这日诸嫔御尚在请安,枕春跟在众人后头,给柳安然请了安。柳安然抱着一个金黄灿烂的襁褓,掀开一截露出四皇子润圆的脸蛋儿。慕北易撩袍上去瞧了瞧,他手指常常拿剑拿笔,略显粗粝,几乎不忍去碰。
柳安然将孩子兜了兜,柔顺地同慕北易说道:“四儿夜里不好哭,多吃多睡,奶嬷嬷说这是睡一觉长一寸,身子最好不过。”说着也温柔添言,“这也多亏月贵人的功劳,此时她坐着月子难见春色,有些心气郁郁。陛下……可要多加抚慰?”
慕北易座下饮茶,淡看一眼柳安然,漫不经心问道:“怎么说,可是吃穿用度不好?”
“女子生产,是鬼门关中行走一圈。”柳安然一手抱着四皇子,一手将茶点推了推,“月贵人谦卑恭顺,虽说出身差了些,到底平素没个什么错处。说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坚毅的光芒闪了闪,“月贵人也曾是臣妾手下出来的人儿,如今一道侍奉陛下,勉强算得臣妾的媵。这样说来,月贵人的孩子养在臣妾膝下,是合理不过。如此既是媵……也不好亏待。不如陛下恩典,赐月贵人一个字儿,擢为嫔……”
“熙贵妃当真是宅心仁厚。”枕春莞尔,看着满堂嫔御笑起来,“能在熙贵妃的照拂之下,也算是咱们的福气了。”
端木若疑道:“可……可四皇子出生时天有异像,陛下恩德赐在熙贵妃娘娘膝下抚养,连宗正寺的玉牒都改作了熙贵妃娘娘所出。咱们阖宫的宫娥、内侍、嫔御们,也认四皇子尊贵无匹,是熙贵妃娘娘所出。”
慕北易嗯了一声:“玉牒上的确如此写的。”
扶风郡主素来眼高,最厌恶月牙卑微。她望向慕北易,出声:“既是如此,那玉牒上的才认作数,自我朝开国便是如此。那四皇子与月贵人又有何干系?表哥是天子之尊,素来重视尊卑礼教,岂能容月贵人破坏祖宗规矩呢?”
柳安然左右臂膀位份皆是不高,此时想趁此机会抬举月牙一把,竟不知这在座的个个难缠。她自幼便知枕春的嘴皮子难对付,如今自个儿碰上了也难免额角疼。她斟酌着望向慕北易:“陛下仁慈。只是月贵人怀胎十月到底是有功勋的,总不能一丝嘉奖也无。”
枕春反复拨弄着手上的一枚戒指:“倘若嘉奖得人尽皆知,那便是帝城外头的人也知道四皇子是月贵人所出。倘若往后四皇子懂事儿了,听得那年月贵人高升之缘故……熙贵妃娘娘意欲如何解释呢?”
“这……”柳安然望着手中抱着的孩子,团团的脸儿红红的,眉目生得极像慕北易。她这几日天天抱着,便舍不得撒开手了。
枕春进言:“陛下。”她笑意盈盈望着慕北易,“以臣妾所想,擢升赐字这等留录于宫史上的嘉奖,还是免去最好。如此一来,无证据可考,熙贵妃娘娘才名正言顺是四皇子的嫡亲母妃,四皇子便是贵上……加贵。想来陛下心中,也如此想。至于月贵人的嘉奖,臣妾若未记错,她是最喜欢琉璃的。”
连月阳眸子一垂,温柔说道:“春日里淄州琉璃上贡许多,陛下可拣选琉璃手串、手镯、如意、步摇等物赏给月贵人。月贵人定会喜不自胜。”
慕北易不置可否,望向柳安然:“熙贵妃以为?”
柳安然觉得手中的四皇子此事似有千金之重,抱在手中尤为珍惜,心中百转千回,一眼望着四皇子吐着奶泡泡的嘴……好,很好。她眼底掠过浅淡的遗憾与怨恨,温顺抬头:“臣妾都依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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