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说起此事也觉好笑:“今日娘娘去赴宴,那昆仑奴在殿前照旧守了一会,见没人便去门口蹲着吃饼子。正巧望见绛河殿外有两个探头探脑的人,便将那两人抡起来飞丢出去,一直丢到了永宁宫正门的那颗梅树边。”
“什么……劳什子梅树?”枕春一听也笑了,“哪儿来的探头探脑的人?”
苏白莞尔:“却不是什么探头探脑的,是端木婉仪那儿的下人。因为今日端木婉仪也要赴宴,想差人来问问您走没有,若是没有便一同去。恰巧那两个内侍是新来的,昆仑奴也不认识。那两个内侍胆子小,不敢进来问,便在门口偷看,恰好便被那昆仑奴抡起丢了出去。”说着是好笑极了,“奴婢亲眼所见,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丢得都飞起来了。”
那永宁宫正门的梅树离绛河殿的大门足足有三丈远,枕春想着那情景,笑出了声音,忙用帕子捂了嘴:“罢了罢了。你替我给端木妹妹道句不是,让她可别怪。那昆仑奴嘛……”自从枕春被他所伤,他似心中有愧,日日夜夜像个侍卫般守在殿前,也怪为难。便说,“往后,咱们绛河殿怕是要不如往昔自在,你看着他莫惹上陛下便是。告诉他,往后若有机缘,我定想法子还他自由之身。”
二人正说着,却见外头昏暗的天空亮起了半截,红红的好似烟火,通亮了整个天空。
枕春愣了愣,叹了一口气,起身拢发,挂上三分矜持三分柔和笑容出了门去。
“拜见陛下。”
慕北易飞肩下的黑羽大氅沾着霜,霜露凝结成半透明的白色飞絮。可见他没回乾曦宫,也不曾去别处,而是自福寿台一路便过来的。他的半张脸遮掩在玄黑色的鹤羽里头,露出一双眼睛,睥睨着枕春。
枕春不等他说免礼,兀自站起来,抖了抖披风,向前趋进一步,才闻到慕北易身上的酒气。
他喝醉了。或是今日一下了结两件大事,高兴地喝醉了,并非是微醺而是有些失神的醉意。偏偏他的高兴也略显阴沉,使人瞧着便有点害怕的。
枕春拢起袖子,迎着慕北易进了暖阁,叫苏白去拿一盏醒酒汤。慕北易一身冷冷霜气转在描金画牡丹的屏后,卧在了披着火狐裘毯的贵妃榻上,拍了拍腿。
枕春:?!
慕北易喊:“过来。”
枕春捧着一盏浓茶熬煮的醒酒汤偎过去,吹了吹,喂给慕北易:“陛下尝尝?”
慕北易说着:“来酒。”歪身倾倒去尝,饮了一口,蹙眉看着枕春,旋即口中的汤水如雨雾喷出,“噗——”
枕春抹了下脸,讪讪:“陛下?”
慕北易推开枕春的手,喝道:“甚么劳什子东西?”
“唔……哎!”枕春还未来得及回答,却被慕北易拽在了贵妃榻上,榻侧的暖炉薰得人脸滚烫。
恰是慕北易捉着她的披风,将那云头如意金色子母扣并指挑开。他的十指修长且灵活,动作轻车熟路,只在翻覆之间洒金的披帛落在厚重的地衣上头。枕春被那酒气一薰便觉头热,推了推反被慕北易欺身上来。
慕北易压在她的身上,却是撑着一只手虚虚欺着。他另一只手掐着枕春的下颌,佞声道:“你今日偏偏不看朕!”说着便松手去解她宝象花的袔子。那衣襟略歪,露出一片光洁如玉的肌肤上一片翠碧的花叶。慕北易眼神危险的一眯,随着一声刺耳的裂帛,牙色暗孔雀纹的锦缎应声破裂,被灯火照得枕春肩头的兽盘牡丹刺青腥红如血,好似活了一般。
刺鸽血的牡丹由蕊渐瓣儿地渐渐艳出嫣红,那是金蕊的洛阳红,红得如暮日的烟霞,更胜凌天的旭日。腥红的花瓣裹着亮金的蕊色,三朵形态妖娆,自胸口开在肩头。碧翠的花叶绿得好似翡翠,下头盘着栩栩如生的一只兽首。那兽首金喙獠牙,面如鹰隼,头戴尖顶红宝冠,通身赤金的华羽。异兽身后两翅由金变红,渐渐深浓如血。分毫毕现的羽翼直裹了枕春的整个背脊,兽尾四散下垂,直绘刺到腰间。整只双翅异兽盘着牡丹,每一寸羽毛都披着璎珞天衣挂着垂坠的珍珠。颗颗珍珠好似发亮,极尽艳彩奢靡的震撼。
那不是别的异兽,是神话中食龙的金翅鲲鹏,如意迦楼罗。
慕北易带醉的眼神一亮,声音喑哑,唤了一声:“心肝……”
枕春见他醉急了,才真切觉得害怕,连忙翻身要逃。被慕北易一手钳住了腰腹,便觉一阵刺痛,回头只看慕北易阖着眼睛咬在她的肩头。
疼得嘶了一声,枕春爬了两步,一脚蹬在慕北易的腹上。慕北易是擅武功的,反手捉了枕春的脚踝,轻笑一声:“何处去逃?”他血气涌在眼底,便带了邪气,“你是怄气的……”
“臣妾不知陛下说的什么……”枕春挣扎一番,直觉桎梏难脱。
“你怄气朕给柳氏脸面。你们盼的一国之母是天下的,你却偏是朕的!你岂敢不看朕?!”慕北易逞了意气,觉得耳畔刺刺的耳鸣,手掐着枕春的脚踝一着力气。
枕春脑中过电一般的疼……脚腕似是被慕北易卸了关节,当是脱臼了。
她心中便生了恼怒。果然男人俱是一根儿脑筋从头通到脚的玩意儿,任凭你文韬武略,也不过是酒后逞个放肆威风。如此想来也懒得赔笑卖好,抖落两下,想抓着贵妃榻前的帷幔扑腾,却只抓住一只手臂来长沉甸甸的鎏金如意摆件儿扯了扯。她心头有些难受,疼得落泪,应说:“陛下觉得旁人有母仪天下的好,也只管去旁人处,何以来臣妾这儿说这样的话来!”
他时恼时好撒着性子,前一刻是雷霆的怒,这一刻见枕春眼中有了波光,又是万般温柔又来亲她的脖颈,喊着:“她们都不如你别致,朕的十一娘……”
枕春听得“别致”这样的词,宛如说着一个摆件物品,心中更是酸楚,便奋力挣扎开去。恰慕北易容不得她不肯,只着力拧着枕春脱臼的脚踝不让她逃,着手便解了打霜的龙袍与腰带,埋身往她裙下探。枕春脑中一片浑噩的不甘愿,就着上脑的疼,便将那鎏金的如意摆件着力论起来,闷闷一声,敲在慕北易的后脖子。
慕北易忽地晃了一下身形,手上力气一松,丢了枕春的脚踝。
“…陛下……”枕春清醒过来,将那如意一丢,反身忽道,“陛下?”
慕北易眼睛一阖,却无声息地倒卧在贵妃榻上轻软的绒毛里。
枕春傻傻看着,一息之后四肢百骸俱怕得冰冷起来,她推了推慕北易:“陛下……”
他一动不动。
“陛下……”枕春拿脚踹了踹,“慕北易?”
他还是不动。
枕春真切地感到未知的恐惧,看着自个儿刚刚拿着鎏金的如意的那只手,怕得战栗起来。她恐怕不是……将天子……杀死了?此时脑子里的一片空白使人有些迷惘,枕春咬了咬舌头,条件反射地伸出一条腿,将地上的鎏金如意踢进了贵妃榻下。
“苏……”她喊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充满战栗,“苏白……”
苏白在暖阁外听得传唤,拢手进来,转过屏后一看这场面,连忙埋头:“娘娘有何吩咐?”
“不不不……”枕春努力平息心中的怕,“你过来。”她犹疑着,指了指贵妃榻上的人,“你看看——”
“陛下?”苏白不解。
“嘘……你看看,可是……死了?”
苏白听来这样的话,脑子里一下炸开,晕头晕恼地膝盖一软,连忙稳住,难以置信问道:“娘娘?!”
“快。”
苏白屏住呼吸,指尖儿掐着手心,努力镇静。她慢慢靠近慕北易,见天子衣衫凌乱,不知竟是发生了何等样的事情。只伸出一只因恐惧而战栗的手,去探了探鼻息……又抹了抹脖颈的脉搏……又听了听声响。
枕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何?”
苏白肩膀一松,几乎便要哭出来:“我的娘娘……陛下这是,睡着了。”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扎西德勒……”枕春长出一口气,脑仁一动,浑身瘫软倒在贵妃榻上。想了想,又爬起来往慕北易那儿挪了挪,“等等,苏白。帮我……把脚踝接上。”
苏白又是一怔,连忙上去看枕春的脚踝。掀开裙摆一看,果然是歪歪斜斜已经脱臼了。苏白看着这等情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壁帮枕春将那脱臼的脚踝推按回去,一壁诘问:“娘娘今日这是哪一出,奴婢活了半辈子当真……没见过这等情景。”
枕春百口莫辩,总不能说自个儿刚刚失手袭击了天子,天子还将她的脚踝拧断了。此时脚上一阵剧痛,背后沁出的冷汗一透,凉凉的风吹起来,枕春便梗了梗脖子:“我……也不知道的。”说着垫了垫脚,果然好了。便蹑手蹑脚过去看慕北易,“真的是……睡着了?”
慕北易后脖颈一道红痕,呼吸均匀,眼睫微动。他脸上还带着微潮的醺色,可以听见细微的呼吸之声,少顷……还翻了个身。把枕春吓得不行。
苏白当真又细细看了:“这死了和睡了……奴婢还是认得出的。”说着观察慕北易的眼睛,“也的的确确是睡着而不是晕过去了。娘娘到底做了何事……”说着苏白眼睛一瞥,看见贵妃榻下一柄沉甸甸的鎏金如意,脑子里电光火石参悟了甚么,失声喊道,“娘娘?!”
“嘘!”枕春连忙去捂苏白的嘴,“天地可鉴!纯属无心之失!”
苏白抹了抹枕春脖子上的脑袋,又抹抹自己的:“娘娘……您这可是我大魏国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啊。”
翌日慕北易起来的时候已经午时了。他又错过了一次早朝。
这还不是稀奇的,而是他起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枕春放大的一张脸。
枕春双眼乌青,坐在榻边,头发凌乱。一见慕北易醒来,她凑上前去,笑着:“陛下。”
慕北易头疼欲裂。
枕春观察着慕北易的脸色,半避半笑着扶慕北易起来,试探着问:“陛下精神可还好?”
慕北易望着枕春,抬手作剑指点了点,眉头便皱起来:“你……”
“臣妾在……”枕春嘴角笑得僵。她自个儿都能听见自己说话中带着颤音。
“朕……”慕北易思虑了一番,扶额啧了一声,似想了什么事情,“怎么在此处?!”
枕春一听到这话,眼睛便亮起来,觉得喉咙口的心都落到了肚子里似地。她连忙给慕北易披衣梳发,柔柔道:“此事说来话长。陛下昨日腊八宴高兴,多饮了几口酒。那酒嘛,淳烈香甜最醉人了。陛下呢也是执拗,怕是饮了烈酒有些醉意,恐怕不记得了。”
慕北易听她说得有模有样,挡不住头疼欲裂,一手扶额一手往脖颈后头按去:“朕怎么……浑身酸疼……”想着应传个太医来瞧瞧,便朗声道:“冯唐,传太……”
“太匆匆,无奈朝来寒余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枕春倾身向前,握住慕北易的手,盈盈笑道,“陛下果然熟读诗书,这首词最适合酒后来吟,读来口齿生香。”
慕北易像看傻子一样望着枕春。
枕春犹自继续道:“臣妾少时也偷饮过酒,饮了之后人事不省,再醒来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朕昨日几时醉的?”
“陛下前脚一进绛河殿,然后就睡着了。”枕春想了想,编得有模有样,“臣妾还寻来醒酒汤给您喝,您不肯喝,还将汤水洒在了臣妾的衣裳上。”
慕北易皱眉阖眼,仔细琢磨:“似有此事。朕还记得一只浑身璎珞天衣的如意迦楼罗。”
怕是再想,就要想起来了。枕春心道不好,连忙截断:“陛下梦中得见祥瑞,这是吉兆。”
慕北易却摇头:“不,朕是……”他眸子忽地一冷,落在枕春肩头,“在你身上瞧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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