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郡主便要占先,开了开口,却又乖乖顺顺地座下道:“表哥先请,我再来。”
慕北易轻哂,端了一盏葡萄酿,便信口说道:“花燃碧落长明夜,暗等轻雷旷世声。”
“这……”扶风郡主听得脸颊滚烫不已,一壁咬唇,一壁以海棠红色的帕子半捂着脸颊,眸子波光流转。温氏的泼天权贵虽是半路出家,如今又消弭大半,但扶风郡主也算是乐京中叱咤过的贵女,受过一等一的教习,她只消得三息便接令道:“桃花飞迎高岳燕,春行巫水月便盈。”说罢,眼神便递去薛楚铃那头。
薛楚铃虽是庶女,却出身薛家,是千真万确的名门。她指尖点下颌,雾气氤氲的眼神里掠过些光彩,少顷便笑道,“乐京花喜清平调,茕孑乘舟赴帝城。”
众人还未来得及抚掌喝彩,便听座下柳安然几乎是立刻接令。她端庄坐在位上,婉婉而道:“碧叶朱花添锦绣,河清海宁证安平。”
慕北易颔首抚掌,眉尾轻扬,赐下一盏花酿。柳安然眼角眉梢俱有了欢喜之意,盈盈起身谢了恩,又浅浅饮了一口花酿,脸颊有了欢喜之色。
看是人群之中,喝彩声稍息,连月阳很是羞赧。她是宫娥出身鲜读书,行酒令随也不难,难在飞花,总要花些心思。
雅贵嫔姜氏心细如尘又与阖宫交好,或是觉察出连月阳的尴尬,婉转出声:“巧了,臣妾也想着一句。静昭容如若不怪,容臣妾先行一令?”
连月阳如蒙大赦,浅笑颔首。
雅贵嫔道:“嫔妾令不来家国与春色,则令个陛下罢。拟:星辰冠戴花衾作,赢得平生薄幸名。”
“醉睡魂萦真绝色,一杯悲喜敬光明。”枕春脸颊有些微醺的醉红,堪堪接道。
慕北易投来一眼,只消一眼便转回,淡淡道:“都好。”
玉贵仪抱着大公主,自在满足。她手上拿着拨浪鼓,一壁逗弄着乖巧可爱的大公主,一壁道:“月花好似风中镜,轻叶枝裁数段晴。”
“玉贵仪自有了女儿,性子倒好了许多。”枕春拿着帕子半遮着嘴,侧头去与身后的端木若说,却见端木若正神色匆匆,轻手轻脚地从便往云台外出去了。
苏白低声笑说:“端木小主怕是不爱作令呢,眼下便还逃席了。”
端木若门户小,不常读书认字也属寻常。便是平日里她自个儿也说,女红编织一类最是擅长,只苦了不会吟诗作对的。
那头便只得到了娇嫔。
娇嫔今日依旧是最美的,不及一握的楚腰纤细秀眉,一双似蹙非蹙的弯月眉,唇若鲜红的朱砂染过,黑目宛如墨点。她偏不穿红戴绿,一身烟青,却藏不住的媚骨。听得是柔情万端:“平日温柔真羡慕,花间依戏对黄莺。”
方入宫的苏美人最不待见娇嫔这幅柔情似水,娇情婉转的模样,直道:“雨摧琼叶莺惊树,梨蕊纷纷作落英。”
娇嫔却不敢出声,便只低头看手上的帕子。
此届新入宫的王美人无宠,淡淡接道:“闺中能窥天一尺,算来花约梦期萦。”
苏美人与王美人俱是新贵,出身也好,可惜此届唯有娇嫔能留住慕北易。如今连听两句俱是怨怼愁闷的,数人便将眼光再往后看去。
却只看得月牙站起身来,脸色却慌得白了:“嫔妾……嫔妾……”
“无妨,随意作罢。”慕北易道。
月牙是渔女入宫做的低等宫娥,莫说行令,便是字儿也不大识得齐全。眼下的事情摆了眼前已下不来台,咬了咬呀憋出两句:“杀只稻鸡二十七……蒸点枣花二十八……”
众人闻声,霎时哄笑起来。
“月才人……”扶风郡主脸上有一丝轻蔑的不屑,半笑半嘲道:“咱们行的是飞花令,你倒有趣,给咱们陛下背了首童谣呢。”
月牙的脸便腾地一下变得绯红,只将下颌都要埋在胸口,低声:“嫔妾不会这个……”
“罢了。”慕北易不以为,却不再看月牙,只吩咐冯唐再赐新酿。
月牙得了饶,手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眼神看向周围嫔御。众人俱是带着些讥讽笑意,如此月牙心中便更觉难,眼角带了雾气。她只得借口出去透透酒气,提着裙便撇着头出去。
如此宴席又热闹起来。
好吃的东西枕春自然是喜欢,新酒不醉人又甜。散席的时候她便有些撑了。
这日慕北易是让娇嫔侍奉回去,于是众人都有几分不甘。眼刀子在娇嫔的溜肩上刮了刮,便四散而去。枕春扶着苏白,下了长歌云台,再搭了在台下候着的小喜子的手。这才一路消食一路往回走。
今日不比往日的冷,因着春暖便有香气。小喜子讨巧道:“咱们回永宁宫的这一路上都有花草斗艳,比之往年装饰更盛。”
枕春自是知道缘由的,略是颔首:“不过因为往年的永宁宫住着低微嫔御,如今我却做了一宫主位。如今想起来也有四载……”这四载自然是不容易的。
小喜子见枕春感伤情怀,便想着别的稀奇事情来说:“倒是奴才,今日遇见了高乐太医,听高太医说了一件奇事。”
枕春笑容浅淡:“哪有甚么奇事?”
“您可记得乐坊坐部的虚无先生?往前还来过咱们绛河殿送琴的那位。”
枕春捂住袔子左侧上银线绣的百合花纹,指尖轻轻摩挲,面色未改,问道:“记得,他……怎么了?”
小喜子很是稀罕地道:“听高乐太医说,乐京极音坊生了命案,有人当街拔剑,接连斩杀了三人。杀人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虚无先生。”
“……什么?”枕春似觉得听错了。
小喜子见枕春不信,便绘声绘色讲得起来:“高乐太医是住在极音坊对面的,说是远远见得。那虚无先生持着一把三尺长剑,地上倒着三具尸身。他浑身是血,如泥泞般腥浊,眼睛通红好似夜叉修罗……娘娘你怎么了?”
枕春一手抚着一棵槐树喘息,阖目静了静,才道:“无事,歇口气罢了。”她松开手,继续往永宁宫走,脚步略快了些,问道:“虚无先生说话温和,行事彬彬有礼好似谪仙……怎会当街拔剑斩人?”
小喜子便有些犹疑:“据说……”
“说!”
“据说是因为一册《乐京花月图鉴》。”
枕春蹙眉:“那是什么东西?”
小喜子看着枕春眉头紧锁,埋头解释道:“大抵是甚么艳画的玩意儿。据说是因为这本秘戏图,虚无先生与三个下九流的登徒子发生了斗殴。”
“他会舞枪戟,本是个好武功的浪客。”
“娘娘?”小喜子没听清。
枕春摇头:“你接着说。”
“奴才便不知道了,似是一言不合却打起来。虚无先生不知因何故,刚巧在铁匠铺子里取了一把新剑,竟一拔剑,便收了三条人命。”
“怎么判?”
小喜子又摇头:“如今该是收押着的。大魏国法,杀人偿命。听高乐太医的说法,大抵是故杀,总要秋后论斩的。”
“去……”枕春眸子转了一番,“打听清楚。”
小喜子虽不知枕春为何如此着心,也依言点头:“奴才定打听清楚。”
“还有。”枕春攥了攥手帕,“找一本那劳什子《乐京花月图鉴》来。”
翌日。
所谓《乐京花月图鉴》,是乐京下坊流传的一种印刷粗糙的秘戏图集,绘的内容露骨直白,极为不堪。至于“花月”,便是乐京素有美名的女子们。图鉴虽是粗劣下流,却收集得十分精细整齐,厚厚一叠,分“花柳卷”、“百坊卷”、“金枝卷”与“凤台卷”。此四卷,分别录绝色美妓、良家、千金及帝妃四种女子秘戏图。
枕春手上略掐了掐厚度,直翻到了“凤台卷”,头一个倒吓了她一跳:“这么与时俱进呢,怎还画着娇嫔?”
那一页画面上头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娇嫔,眉眼俱是相似。画中的娇嫔媚眼如丝,口中含着一粒红樱桃,正半卧半坐在花间。她手上拿着一柄薄扇,扇子上画的是贵妃出浴。整个人衣衫半遮半掩,无尽的风情。
小喜子怕枕春不高兴,连忙解释道:“这样的画卷虽是胆大包天,但民间野书素来屡查不止。咱们乐京民风开化,帝妃也都是出自官宦高门,出阁前都在梢下宴或别的节庆里露过脸的。那些豪门节庆,宴中都有画师作画以录盛态。帝妃们出阁前的画像流在坊间,待做了嫔御自有有心人临摹一番,添上这些……这些秽乱的模样,便成了亦真亦假的《乐京花月图鉴》。”
“哦……”枕春若有所思,对小喜子道,“你不必紧张。食色性也,我也爱看。”
说着又翻一页,见的是薛楚铃奏琴图。薛楚铃身量纤细,画中的薄纱广袖穿戴在身上,宛如曹衣出水,依稀可见肌理。
又翻一页。
“娘娘……”小喜子有点紧慌。
枕春看着那页画中的女子,临在一棵八重黑龙下头,满身落英为衣,以花为浴。愣了愣神,道,“我父亲常说,如今乐京的画师们总是临摹先人之作,难有大成者。如今看来,还是高手在民间……”
小喜子用袖口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娘娘,大抵都是奴才不好。陛下因八重黑龙而宠幸于您,此事也算流传在帝城与乐京之间的一段谈资,故而会有此画。”
枕春扬了扬手上那卷秘戏:“将我画得十分好看,哪里不好。就是……”枕春点了点画卷,“我左颊嘴角有一颗小痣,画上却在右脸颊,由此可见是因为并未见过我本人的缘故。故而你说的摹画而改,可以信之。”却有了疑虑,“虚无先生是个鳏夫,既无妻子,大可眠花宿柳或继娶妻室,又怎会因一卷秘戏画,与人斗殴甚至杀人?”
“奴才向高乐太医又细细打探了一番。说是那日极音坊外,有三个泼皮无赖,在当街酒肆里污言秽语地吃酒。三人说至高兴之处,竟拿出此卷来看,甚至吆五喝六地品评画中女子。其中……其中有个喝至醉酒处……”小喜子打量着枕春的脸色,斟酌着说道,“便说:不过是皇帝嫔御,劳什子珍妃娇嫔明婕妤的。待老子他日飞黄腾达,便要一个个阶下囚来,日日玩弄戏耍,把弄调教……”
“唔……”枕春眉头略皱。
小喜子又道:“那虚无先生,没有家室,不在宫中当职时,常在极音坊外的酒肆用饭。便说他听得这话,拍案而起,手作剑指,怒声呵斥那三个地痞。”
“虚无先生平日里说话不急不缓,竟是如此血气之人……”枕春喃喃自语。
小喜子继道,“那三个地痞无赖见虚无先生出言呵止,自是仗着人多欺人,骂骂咧咧道:你算什么东西!老子便是要强掳天上的仙女,又何人敢拦?说着,那三人竟翻开那本《乐京花月图鉴》作势举起,向四周食客展看。”
“竟如此无法无天?”
小喜子叹了一口气:“秘戏图鉴素来无人监察印刷,流入坊间都是尝事,不过大庭广众行此秽乱之举也是不该。素来也有斯文读书人与乐京中的流氓们因此类事情有所口角冲突,不过都因为读书人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左不过争辩几句,却无从阻止。可这一回……闻说是,那为首的流氓见虚无先生孤身一人,十分得意,不仅不听劝告还得寸进尺。”
“如何得寸进尺?”枕春问。
“虚无先生斥道:你汉人以礼仪自居,还不放下!可……那三个无赖不仅不听,竟将……将腰带解下,将那话儿处抵在画卷上猥亵。口中还称:你个下贱的栗发胡人能耐我何,我亵汉人女子画像,与你这畜生有何相干?!莫不是你这腌臜种瞧上了汉女求不得,才来撒此等野气?”
枕春问:“后来呢?”
“虚无先生那日正好新打了一把剑,装在锦盒里或是要送友人的。是当真怒了,闻得此言不知哪句激了血性,竟立时启盒出鞘宝剑,只消用了三着,便取了三人性命。京兆府的仵作说,是三剑俱斩在脖颈上头,将说话的喉咙斩个对半,喉管**裸被剑挑出晾在外头。那处的血最是汹涌而出,喷得虚无先生满身乌红的血,腥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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