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薛氏这一胎受撞击又是惊吓,立时发作起来。她本便身子孱弱,上一胎又生得艰难,这一崩血便如临深渊,危在旦夕。
上一胎小薛氏发作了六七个时辰,让慕北易怜惜足够。这一胎因被大薛氏冲撞,本便是早产,已挣扎了两个白天黑夜。从未央殿前路过,便能听见小薛氏祈求上天让她死个痛快的哭喊声。如今的未央殿,腥血未央。
柳安然的罪昭雪,大薛氏却逃不掉了。她推到小薛氏时看见满地血腥只痴痴笑起来,如今被除去凤冠拘在朝华殿里,等候发落。
人人都说,大薛氏等的发落不过是全尸还是碎尸,是要看小薛氏是否能保下命来。倘若小薛氏不幸血崩而亡,盛怒下的慕北易是不畏世家权臣,大薛氏怕是留不了全尸的。
年末降了一场暴风雪,整个帝城被素洁的白覆盖,又冷又清。小薛氏在生死关头一口气咬了三天,终于诞下了一个瘦弱的皇子。那皇子诞下时不会哭,只怕整殿的人都要陪葬。接生嬷嬷便咬牙倒提着小皇子狠狠拍打,足足打了三十六下,才听见一声猫儿样孱弱的哭声。
翌日上朝时,薛家便上了书陈。
大薛氏坐在空荡荡冷清清的朝华殿里,望着从雪中撑伞进来的红依。
红依穿着一件灰色绒袄,头上别着一朵白色的绒花,花蕊与雪沫混做一处。她抬头看见大薛氏坐在朝华殿正中的主位上,微微扬着下颌,心疼道:“皇贵妃娘娘,您去暖阁里歇息吧。这大殿上空空荡荡的,莫着了风寒。”
大薛氏垂下眼睑,看着地上依旧华贵的地衣,与座下空空荡荡的两排小几:“以前这些时候,她们都来向本宫请安了。一个个儿的貌美如花,青春年少……今日本宫将死,没有人来了。”说着抬头起来,带着一丝期待,问:“今日薛家向陛下上折子了吗?”
红依略一踟蹰,点点头:“上了……”
大薛氏满意颔首,眼里露出期待:“陛下甚么时候恕我?我是薛家的嫡女,有整个家族撑腰,陛下不会当真定我的死罪的。”
红依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陛下没有同意?”大薛氏皱眉。
红依忖度着思虑着,低声道:“薛家上了折子,只是这折子上写的是……是……薛氏楚铃有功于皇嗣,请封为珍妃。”
大薛氏握着按侧的手一紧,生生掐断了一截指甲。
比起一生无子嗣的大薛氏,如今儿女双全的小薛氏,才是薛家最重要的筹码。大薛氏头一次那么深刻地意识到,自个儿已成了薛氏一族的废棋。
谋害庄懿皇太后的訾太医被杖杀在除夕前夜。看在薛氏一族长盛不衰的份上,也看在慕家的颜面上,薛氏女是不能谋杀太后的。否则,这是惊世骇俗的丑闻。
大薛氏因的是戕害皇嗣之罪,被褫夺封号、缴收妃印、贬为庶人、打入别宫。
大薛氏三十岁了,她却显得比同龄女子更老,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疲惫。她在大年初一那日被撵出了富贵精致的昭云宫,一身布衣,只带着红依一个宫娥,被内侍领着往别苑去开始她孤苦寒冷的余生。
长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轻飘飘的雨雪纷纷。哀沉阴霾的气氛却被远处锣鼓声撞破,依稀可见远处似有热闹的动静。
庶人薛袆忍不住问道:“太后孝中,怎么会有锣鼓声响。”
那内侍看了一眼薛袆,道:“今日是除夕,珍妃娘娘诞下皇三子,恰逢六宫大封。太后娘娘丧中不能宴席烟火,故而只击鼓略作庆贺。”
庶人薛袆眉头一紧,望着布衣上破出的棉絮,终于落下一颗泪来。
小薛氏薛楚铃三日炼狱挣扎,诞下孱弱早产的皇三子。慕北易心中有愧,应了薛氏一族的请封,擢升她为正二品珍妃。
柳安然沉冤昭雪,为表安抚与犒赏南疆年末上史无前例的丰厚钱税,特从废黜的贵人擢升柳安然为从二品熙昭仪。
明贵仪安枕春、贵人端木若、御女月牙揭发庶人薛袆恶行有功,为表抚慰,分别擢升为明婕妤、端木婉仪、月才人。
枕春做了婕妤娘娘,掌永宁宫主位。她从栖云轩中搬出来,迁到了永宁宫的主殿绛河殿。
永宁宫偏僻冷清,常年用来安置位份低微或无宠的嫔御。今次永宁宫出了个主位娘娘,连带着整个永宁宫上上下下都折腾起来。摆设新置的梅花、盆景、帘帐。枕春回了殿中省,擢升小喜子为首领内侍,玉兰为贴身大宫娥,苏白做掌事女官。连带着那两个小丫头青果与樱桃都添了些许俸禄。最高兴的还要数小豆子,得了年奉喜笑颜开,不擅说话只朝着枕春念了好几句佛。
端木若抖落肩膀带雪的斗篷,迎着枕春进了主殿,脸上带着温柔笑容:“姐姐如今是主位娘娘了,往后我正月十五来向姐姐请安,姐姐可莫要嫌我叨扰。”又略看了看殿中清净的陈设,细细说道:“我听内侍说,绛河殿这名字取得很巧。姐姐别看院子外头空旷萧瑟了些,正是此处夜里抬头无有所蔽,能见耿耿星河,河中星辰尽收眼底,才叫绛河的名字。”
枕春拢着衣裳,嗔笑道:“看着星星又有什么用,哪里比得上摘一颗呢?”说着颇是唏嘘,“说是一宫主位,永宁宫只住着我和你,咱们清清静静的也好。”
端木若抿唇,抬起柔和的扇睫,莞尔一笑:“姐姐待我好。”
两人说了话,枕春才差苏白送端木若出去。
苏白出门半盏茶时,想是将端木若送到了寻鹿斋才回来,禀道:“娘娘,教坊来了人,说要送礼贺您擢升之喜。”
“擢升……之喜?”枕春不解。
苏白露出两分忧色:“是那位先生。”
枕春细细想了想,还是应道:“请在偏殿里头见罢。门窗俱开张着便是。”
前朝好礼乐,嫔御与乐师们本便同样为侍奉天子的臣下,会面自是寻常。前朝还有太真贵妃与教坊同作新舞的故事。慕北易这一朝不爱乐律,教坊与内宫便生疏许多,乐师与嫔御们交集并不多。
若论规矩来看,也并非不能会面的。
苏白打起帘帐,又使小喜子、小豆子立在了门前,才恭恭敬敬地领着虚无先生进了侧殿大门。玉兰给虚无先生设座,设在离殿主位偏偏侧侧的地方。如此外头的可以见枕春端坐,却瞧不起见虚无先生的位置。
虚无先生在店门口退了氅子,来在靠暖炉的小案后,将背后一个青白色的琴囊放在案上,方才揖礼:“恭贺明婕妤掌一宫主位。”
枕春还未开口,苏白立在一侧道:“请问先生,别的教坊司宫中礼乐庆典,祝贺各处晋封也在权职之中。只是不知,别的娘娘们擢升,教坊可也有庆贺?”
虚无先生闻言,略一思忖,回道:“自教坊复兴以来,自有筹备庆贺。以荣妃为例,则献上了匠人十人合制的漆金嵌翡翠的箜篌一把。珍妃诞育皇子,则献上了前朝的璋磬一套。类熙昭仪自南疆来,则献上的是南竹曲笛。至于静昭容,教坊令以为制一对龙凤首胡琴最佳。”说着却笑了,“今日本应有仪仗女官前来献上贺仪,不过献给明婕妤的有些特殊,女官若不知缘由讲不清楚,教坊令便着微臣前来。”
枕春这便放心下来,又生了好奇心:“不知是什么稀奇东西?”
“是一把琴。”虚无先生近安前,解开琴囊,抬出一床正合式的朱砂鹿角霜琴。
枕春忍不住起了身来,趋进几步去看那琴。那琴颜色腥红如煞刃,偏偏制式又端正且寻常,迎着窗外明晃晃的雪照日光,自有两分遗世独立的模样。正看着却见那琴大漆上得清亮,显然是悉心擦过,映出虚无先生似笑非笑的脸。
“是好琴。”枕春赞道,又问,“此琴叫做什么名字?”
虚无先生回道:“此琴名叫——斩春风。”
枕春心头一跳,堪堪道:“可是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非也。”虚无先生略是摆首,“正是怕女官说作此法,让明婕妤误会,讨了不吉利。”他略抻袖,按在三弦七徽,挑出一声温和的响声,“取的是——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枕春望着虚无先生修长的手指:“何解?”
“凡人易逐物,此生怕孤独。宫中的冬天漫长,何处不是三尺利剑。”虚无先生颔首,轻轻拂过琴弦,“望明婕妤见世间等待、艰难与求之不得,待命中心酸、摧磨与坐如针毡,俱如梦幻泡影、雷光闪电。望明婕妤此生或立在炼狱阴霾之中、或暴风雪雨中、或无趣的余生之中,却血脉炽热心跳不寒,目光永在春风。”
“……”枕春不知他哪句话,在乐京帝城的元月里,又惹来铺天盖地草木抽枝的香气。她此刻心跳如鼓雷轰鸣,耳畔犹如鹤鸣,换来一个笑容,“斩春风,真好听。”只强忍着心中泉涌温柔,试看春风岳山,闻见一丝清香味道,疑道,“这琴……这琴的大漆是新上的。”
虚无先生颔首:“不才斫琴,正是夏日里上第一漆,来年大雪便能拨弦了。”
枕春心下略是一算,他是自上次谈过哥哥们的“寒春山”与“醒春雷”,才回去制了这一把斩春风。说着却很是羞愧:“可惜我……本宫自小顽劣,琴棋书画都偷着懒学。”
虚无先生却说:“娘娘的画是很好的。”
“先生何以知道?”
虚无先生不答,却说:“弹琴不必多么好,我素来如此以为。人们常说最声名显赫的刺客总是最失败的刺客。那论琴以悦己,最美名远播的琴师,也便不见得是最好的琴师了。”
枕春听得好笑,嘴角一勾:“先生这悖论说得不在理。”又正想与他说一件幼时习琴的滑稽事情,却见小喜子进来了,“何事?”
小喜子行礼,看了一眼虚无先生道:“陛下跟前儿的冯总管来传话说,晚膳时在歌云轩设了宴,请诸位除夕大封的嫔御们赴宴。”
“知道了。”枕春点头,再回头看,却见虚无先生已经揖了辞别礼。
夜里的雪晴了又开始下,枕春披着一件水貂的浅紫昙面儿大披风,抱着银手炉到了歌云轩。为她撑伞的苏白抖了抖白缎红梅绣花伞上的雪,扶着枕春进了轩里。
乍一进去暖气融融,见得内里人遂不多,却陈设精美。紧贴着慕北易两侧的是珍妃小薛氏与荣妃扶风郡主,下侧是熙昭仪柳安然。再下首坐着才擢婉仪的端木若,与终于晋为才人的月牙。中间空着一个位置,显然是等着枕春。
显然是天子着意设宴,安抚大薛氏一案中,受屈的诸位嫔御。扶风郡主为庄懿皇太后戴重孝,郁郁寡欢数日,如今也被受邀在侧,见得天子才眉头才舒展了些。
随着庄懿皇太后的死与小薛氏的诞子,太后娘家温氏一族的势力大不如前,扶风郡主却好似不知。
薛家势力因大薛氏一案颇有牵连,也让慕北易趁时修剪枝叶,下了两处重职。好在薛氏树达根深,门风素来重用知足,如今小薛氏得了皇儿,也俯首称臣十分恭谨。
几条在宫中沉浮过的艳魂人命、数个夭折的皇嗣,与庄懿皇太后。牺牲了棋子,换来了一时太平欢歌。
薛楚铃才出了月,整个人气色却有些憔悴,见得枕春来了,朝慕北易奉酒:“陛下看看,明婕妤来得晚了,可要罚酒。”
为了扳倒大薛氏救出柳安然,枕春与小薛氏自然是颇费了些心神。她二人关系说不得深浅,曾也互为对立,如今为了各活性命而暗通曲款,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如今既已是成,不过是毫无瓜葛的,他日若有龃龉,还是会各自为战,或拔剑相向。
她二人心知肚明。
枕春冲小薛氏淡淡点头,却上前先握住了柳安然的手:“姐姐可还好啊?”
柳安然被拘禁了好些日子,先前又褫夺封号贬为贵人,可想而知是受了许多苦。见枕春与她热络,自然也回握着枕春的手,“尚好。”说罢含情看了一眼慕北易,“陛下赏下许多抚恤之物。”
枕春心说如此冤屈亦不转心,想必是真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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