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廿十是个吉利日子,早晨请安的时候慕北易匆匆来了一趟。玉贵仪带着大公主来的,大公主咿咿呀呀学说话,不知是遇缘了还是着意的,竟咯咯笑着叫了一声“阿大”。慕北易听了欣喜,赐下名字叫做晏怡公主,取笑语晏晏、怡然自得的美意。
而后便又忙着处理政务去了。
在慕北易面前,祺淑妃只字不提扶风郡主入宫之事,玉贵仪也恍若不知。在场十数人,亦无一人说起,心照不宣。便叫慕北易彻彻底底,忘得干干净净。
午后扶风郡主的车架入了宫,只从偏门一辆华贵马车进了掖庭。祺淑妃领着一众妃嫔们在坤和宫等着,面上看着其乐融融,又是吃茶又是说话儿的。约莫只得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着一行内侍引着一个高挑的少女入了殿中。
来的少女十六七年纪,一身娇嫩水红的云锦绣牡丹华服,梳着高髻簪着一朵带露的赵粉,耳边水莹莹的红玉耳坠晃动,目光流转处,贵不可言。她有一对英气的剑眉,唇红齿白,轻傲的眼神扫过殿中诸人,嘴角露出一抹不屑。
一个掖庭司随驾的红衣宫女上前,俯身请道:“请郡主领册封旨意,行大礼。”
少女眼神落回面前宫女身上,却不巧,见那宫女穿的正是与自个儿同色的水红。她英眉一凌,扬手便赏了那红衣宫女一个利索狠辣的嘴刮子,大声斥道:“贱婢!要你来催本郡主?”
那宫女儿被措不及防打得一个趔趄,跌在金柱旁。待歪歪斜斜爬起身,一看嘴角都被打得裂开,鲜血不住滴在衣服上。
“是将门女?”枕春见这气势厉害,倒有几分惊骇,悄悄问柳安然。
柳安然以袖遮唇,似也见不得这样狠毒的女子。偏头不看,只回道:“她父亲是太后的亲兄弟,可不这么霸道吗。”
祺淑妃面上温和,今日特意着了一身四妃方能穿的千云凤纹的宝蓝色礼服。那宝蓝色礼服与扶风郡主穿的牡丹华服相比,竟输了两分贵气。她勉强笑道:“郡主今日入宫是喜事,何必同个婢女计较。”便差人将那被打破相的宫女带下去,才缓缓说,“倒是郡主入宫舟车劳顿,莫要耽搁,快来行册礼罢。如此一会儿早去寝宫休息,也好一解疲惫。”
“本郡主坐的是骏马软座的华车,怎会疲惫?”那扶风郡主挑了挑眉,毫不避讳的目光看向坤和宫的大殿,“表哥的宫殿果然奢贵,不愧是天家。”
祺淑妃嘴角一撇,强笑:“扶风郡主所赐居的玉芙宫千禧殿也是独一无二的华美,想来衬得上郡主尊贵。”
扶风郡主略看一眼祺淑妃,冷冷问道:“你便是大薛氏?”
祺淑妃从未被如此称呼,笑容一淡,也不出言呵斥。便只索性座回位上去,一壁拨弄手上葱白纤细的指甲,看向薛楚铃。
薛楚铃便无奈起身,言:“扶风郡主,这位是祺淑妃娘娘。照着宫里规矩,扶风郡主应当给祺淑妃娘娘请安,便如嫔妾这般……”说着身子一矮,“嫔妾珍婉仪薛氏,给扶风郡主请安。”
扶风郡主冷笑一声,拂袖嘲道:“你是小薛氏,你二人生得却不像。果然是如坊间所说,大小薛氏一个鼻孔出气,难怪你如此谄媚巴巴地说话。”
众人脸上都有了几分缘由。
枕春低低同柳安然道:“这位郡主好大的德行,珍婉仪荣宠不衰,六宫谁不对她客气。想来她入宫这么久,从未丢过这样大的面子。”
柳安然回道:“薛楚铃有恩宠倒还罢了,那些个身份不足的,往后可不要少受这位郡主嘲。”
“本郡主虽非国姓,却也是天子册封,平素哪有这许多规矩!”扶风郡主便直直眼神打量薛楚铃,嘲道,“本郡主是以待册妃嫔之身从侧门进来,而你……若未记错,你是以庶人之身从掖庭后门入的内宫。你们薛氏姊妹同心,在坊间可是一段精彩至极的故事。”
薛楚铃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眼睛里氤氲一层雾气,咬唇硬道:“论尊卑自然也要讲道理。郡主位比二品,祺淑妃娘娘却是从一品。何况今日郡主封的是婕妤……”
“婕妤?”扶风郡主一怔,诘问,“姑母不是说要给我请封二品妃子吗?为何变成了从三品婕妤!”
她说得这样坦白,倒使这满殿的嫔御们不知如何作答。慕北易在太后病榻前,着意压了扶风郡主的风头,却不能宣之于口的。
可扶风郡主这般直言不讳惹人不喜,祺淑妃偏偏便合了心意,耐心解释道:“除去本宫外,如今宫中尚有资历最深的雅贵嫔与静婕妤。”便与她介绍道,“婕妤掌一宫主位,是正经娘娘,这样的尊贵旁人盼也不来。便有才生了大公主晏怡的玉贵仪,也只是小主……”说着,着意说到,“说起大公主的名字,还是今早陛下特意来内宫,亲口取的。”
扶风郡主漂亮的眸子一低,哪里还想得到其他。陛下早上来了内宫,还给公主取名字,缘何午后她入宫听旨便没见着陛下?姑母贵为太后,口口声声说要给她封做妃子,如今却生生变成了婕妤……莫不是被陛下厌弃,或有人陷害?
玉贵仪亦是个有些蛮的,虽说产女后收敛许多,却哪里看不明白祺淑妃将矛头引向了她,抢说道:“嫔妾不如郡主出身荣耀,自然以郡主为尊。如今郡主迟迟不肯受封,倒耽搁了时辰。依嫔妾看,还是早些行了册封礼,嫔妾们也好尊郡主一声荣婕妤娘娘。”
扶风郡主听得封号是“荣”,脸色便柔和许多。这样尊贵的封号,哪里比不得那些劳什子雅贵嫔、静婕妤呢?这才有了几分笑意,好整以暇直视着玉贵仪:“你便是那生公主的玉贵仪孟氏?年前咱们温府做寿,你们孟氏一族来贺,送的是一台铜盘大小的紫石聚宝盆。咱们温府里多的是金盆大的金石聚宝盆,你家那样小的,只得搁在八宝阁上……大小倒也合适。”说罢轻蔑满满。
玉贵仪家中虽是士族,却没有甚么深厚家底,教说出这样的事来,只恨不得出手来打。
那扶风郡主却不肯停,得了意起来。她踩着苏绣百合石榴花的锦鞋轻挪,缓缓看过殿中等候的妃嫔。正一个一个戏谑:“雅贵嫔,闻说侍奉陛下时是侍妾之位,家中是六品员外郎,迄今都没再擢升过。”又看枕春与柳安然,“你二人这般亲密,还说着悄悄话,自然是熙、明二人了。安南都护府柳氏连三载岁贡列前位,外官中风头最盛,却还是个婉仪。安氏家的大公子做了探花郎便风光,可知前头还有状元、榜眼呢?”
众人面上不善,何曾见过这样趾高气扬的。偏偏她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哪里敢出言反驳。
枕春一壁看她,一壁神游天外,脑子里想着,这位郡主固然脾气毒辣,人却还是聪明的。不然怎会光靠猜测,便算出面前这一个个的是哪些妃嫔。
“你是……”扶风郡主打量着月牙,好似要将她看得赤裸裸般。
月牙自破例进了御女,也算是能请安赴宴的小主了。她素来乖觉,知道何时逞强何时示弱,如今不过一身寻常不过的淡绿色宫妆,头上戴着两只银头钗,耳边两朵素绢子做的梅花来饰物,手腕儿上也空落落的。让扶风郡主这么轻飘飘一看,简直快要站不住了。
扶风郡主看她胆怯,就懂了。只见其高傲一笑,“你是月御女,曾是熙婉仪身前儿的粗使婢女。”便漫不经心扶着头上的赵粉,“也不知你那双洗地浣衣的粗手,怎能侍奉陛下。”略瞥得她一眼,“正是看你这浅薄模样。梅花绢子的制式宫中素来有传。要用鹅黄的薄绡与淡黄的云纱做两层堆叠,才有梅花含苞之感。绢花里头要用米粒大的南虹玛瑙、蜜蜡来做花芯,才能得深深浅浅花蕊模样,行走自带香气。你这头上的是甚么,平白棉布剪开几个瓣儿,便要往头上戴?恐怕是……披麻戴孝的戴了。”
月牙自封御女,虽然也被贵女们瞧不起,但还从未被指名道姓地轻贱过。纵她这一听也是脸色惨白,往后一跌才扶着小案站住身子,强打精神回道:“郡主见多识广……”
“见多识广?”扶风郡主不屑,“梅式绢花人人都戴过,哪个官家小姐不是玩腻了戴烦了?也只有你,认不得罢了。不知是你的绢花鱼目混珠,还是你这出身,滥竽充数!”
祺淑妃见再说便要撕破脸皮了去。月牙虽是低贱,可好歹也是慕北易亲口下的旨,再说过了也要怪她这协理六宫之人不会管教。便声带了两分严厉:“旁的都不要紧,册封之事却是要看着良辰吉日。若耽搁久了,谁能担待?”
扶风郡主拂了拂袖,才作了罢。便才屈膝跪了堂中受掖庭司总领内侍读旨意受册封,又听了祺淑妃几句不痛不痒的教导,才起身来受各位嫔御们拜见之礼。
按理说,扶风郡主封为荣婕妤应给雅贵嫔问安,她却生生如忘了此事般。雅贵嫔是个好说话又安静的,人人都在看着她,她也不开口说起此事。
尔后此事便不知被谁禀告了慕北易。
不知是谁,却人人都知道无外乎大小薛氏。最有可能的,是祺淑妃示意薛楚铃吹的枕边风。
这样的事情说大是不分尊卑,说小亦可化了。碍着庄懿太后的面子,慕北易没有发落,只是整个元月里,扶风郡主却迟迟未曾侍寝。一半由着京师出征,天子忙碌于安抚各方军侯,一半缘由是扶风郡主的脾性烈,慕北易故意晾她一晾。
扶风郡主是个藏不住话的,化雪的时候,六宫女眷在牡丹亭看戏。她披着身夹绒缂丝绣蝠纹的胭脂色暖披风,端着杯热茶,见台上正演三英战吕布呢。便兀自出了声儿:“这样打仗的戏有甚么好看。如今朝廷前头也有战乱,不知陛下可是忙得厉害?”
这样问得牵强,便是在拐着弯问自个儿缘何还未侍寝。
玉贵仪上回看了扶风郡主的脸色,如今尤其不高兴,凉凉答道:“陛下忙不忙嫔妾不知,只是这两日里都来嫔妾这儿看了大公主。想来……是为着上心的事情,再忙也肯看一眼了。”
扶风郡主听玉贵仪这样刺她,撩裙起身,便要发德行:“你这……”
“这什么。”男子声音从牡丹亭外远远传来。
慕北易还穿着朝服,灿得亮眼睛,英武的飞肩后头是墨般厚重的裘披。垂冕华章,挺拔威严。他解了披风系带,抛给冯唐,“朕老远听得你们说什么战乱不战乱的。”
祺淑妃欣喜起身,带着众嫔御给慕北易行礼:“倒没有甚么,玉贵仪与荣婕妤年纪轻,爱说笑顽罢了。”
慕北易被簇拥着坐了正中心的观戏案,呷来两口冒热气的茶水,才道:“太后昨日还问了,荣婕妤何在,住得可合适?”
“表哥……”扶风郡主正是豆蔻年华,一时见天子风姿挺拔又生得俊美,那浑身的戾气倒全数变作了小女儿情态,“表哥可还记得我,您登基那日我与各位诰命夫人同长公主们在荣煊门外头跪拜,见您穿着玄色上衣、朱色下裳。那日您远远还朝荣煊门看了一眼,我见您衣裳上的团龙浴火绣得十分精致……”
枕春心里哦哟一声,这还是有情的。便外头去看柳安然,果然柳安然也望得痴迷。果然是动情之人眼神俱是一般。
慕北易看得一眼扶风郡主,倒也没带厌弃之情,只敷衍颔首:“是你。朕倒忘了那日礼服甚么模样。”
“臣妾记得。”扶风郡主眼里霎时含了春水,“有日月星辰。”
慕北易点点头,又看玉贵仪:“你二人方才说什么战乱。”便略露出两分疲惫之色,“朕这几日忙于朝政,雁门外族犯境却十分棘手。如今京城粮草跟不上边关,一时想从各地集调,国库却分不出那么多银钱。”
哭穷?枕春看着慕北易一脸正色,心里好笑。他堂堂万岁之尊,倒是将这些主意打到了内宫女眷身上。战急缺饷也是寻常事,遇着战乱持久,也有各处富绅、高官募捐。只是大魏国自新帝登基四五年来实在太过安泰,主位京官、外官早已不知战争的滋味。
要打开高官富绅们的荷包,先得有人带头以身作则。一国之君直接向朝臣开口要钱,难免遭人诟病。内宫女眷便多是乐京贵族出身,略点拨两句便可有人毛遂自荐。枕春又冷眼细细打量慕北易,他朝服满绣金龙紫云,华贵无比。又是皇冕垂珠玉半遮剑眉,飞肩更衬胸膛宽阔,隐隐还嗅得龙涎香气与男子凌冽味道。分明是故意不退朝服,专程来撩蝴蝶的。
为了钱财粮饷……竟以男色诱之。枕春不由得感叹,慕北易果然是百代之明君,这也算是……曲线救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