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宴上笙歌饮酒,助兴时慕北易传了教坊。除了两三曲新舞婀娜,看了有些软腻腻的。好在这位天子不耽女色,况且座下除了嫔御还有皇亲国戚们。国戚们自有将门出身的,也不大受这些缓歌慢舞之声。有人说可以听进酒曲,有人说可以看从军戏。故便传了男先生来击节合歌便是。
请出来的自然是嵇虚无,坐部称他虚无先生。
虚无先生坐抱琵琶,坐进如雪绒般寸长的地衣上。他披着一件漆黑的鹤氅,踏着沾满雪絮的乌皮子靴,整个人看着冷冷清清。先试弦音两三声,唱的是《将进酒》。
琵琶是好听的。枕春小时候,安府也请过外头的班子来助酒宴,听过一回二哥哥点的琵琶奏《霸王卸甲》。那位奏乐弦弦如剑声声到肉,是一位十分厉害的老先生。每每情到激烈之处,总有火花迸溅指尖一般。
这也是枕春第一回看见虚无先生的模样。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眸子里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疏离,嘴唇薄薄抿起,手指修长而苍白。不曾变过的是那浅浅栗色的头发,只衬托得整个人肌肤仿若透明,手背青色血管毕现。比之慕北易天子之气铺面而来的夺目威慑与神采飞扬,虚无先生只能算作清俊沉稳,使人心里舒适。人虽安静,他的《将进酒》半分拖曳也无,三声长轮直若带了酒气,便一声疏狂朗朗来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枕春也是听过《将进酒》的,先生们喜欢唱,大哥哥喜欢,父亲喜欢。每个人为什么喜欢却有不同的。先生们喜欢饮酒,酒到酣时文绉绉地唱两句,能得一二分韵味,便觉得舒展。大哥哥有一颗文人心,仰慕先圣风骨傲气,故而喜欢。父亲是替旁人喜欢,人人都喜欢,宴席庆贺从众而不扫兴,以父亲的老道自然也喜欢。
虚无先生看起来却没有特别的喜欢。他的声音冽洌的,琵琶铮铮的,十分好听却算不得特别喜欢。与其说是喜欢,更多的是说话讲故事般。他自个儿叹着青丝暮成雪,垂首十指修长一拨,唏嘘着。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可分明看着,虚无先生也不似得意须尽欢的人。枕春便想起他写的起立坐卧长叹息,他这样半死不活的性子又丧了妻,注定是要无欢余生。
便又听琵琶两三声,唱的是。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这一句唱得却算寂寥,余音盘桓在漆金嵌玉的高粱上头。人人都会唱,那回声又激荡,便有华服贵胄们抚掌合声,最是懂得斗酒十千的欢愉。这一面满堂喝彩,虚无先生的手铿锵一挑,索性。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琵琶声音收得干脆,好像收回一些化开的温水。坐下闻声皆出口赞誉,又说今次教坊多能人异士,皇恩浩荡芸芸。枕春坐在角落,偏头从帘外看去,深沉的黑夜里雨雪纷飞。宫灯次第而亮,转头再是光影交错推杯换盏。
好似世间与空间,有一丝错位。
熙攘人声里头,蜀王慕永钺劝酒:“今次教坊果然不俗,陛下有识人之慧。”
慕北易饮了龙膏酒,朗声笑起:“九皇叔此言差矣,今次教坊是由朕两位爱妃甄选。都是见过的,珍婉仪是薛氏女,明嫔安氏。”
“记忆犹新。”慕永钺端起案上纹蛟的月光杯,呷来一口葡萄酿,俊眉扬起,“果然是兰心蕙质。”
枕春心绪暗说,可不是记忆犹新,那时姬死在她面前的模样如今还时时想起。夜里梦回,仿佛溅在脸上的血还腥热。却也只得同薛楚铃起身,依依行礼。
慕永钺此次独身一身赴宴,倒没带些莺莺燕燕,着一身貂裘飞肩的大袍,头上束发的金宝暗转灯火光色。闻说他近日里时时遭尚书令弹劾,孟浪倒少许多。只见他将夜光杯倒转空倾,却朗声问:“也是陛下心怀广阔,肯使嫔御们甄选艺人。”轻笑一声,“见此位坐部的称……虚无的先生眉目俊朗,又技法非凡。若是臣下的爱妾私下去见,臣是断断不肯的。”
这话说得好似玩笑,意思却不然。
枕春心头一闷,这位蜀王果真个面俊心歹的。这样的话听似赞美,可不句句皆有所指?慕北易治世愈有仁君之态,兴办教坊也不过为表盛世礼乐。可蜀王治藩地素来铁腕,推崇赏明罚厉,朝中尊儒老臣们素有微词。若只是要拐着弯表陈不同政见倒也罢了,说这样的事情可不要白白赔了她安枕春性命!
慕北易略一沉吟,只看不出面上情绪,略略翻案上教坊名册,澹然问冯唐:“虚无先生。坐部司编排的,谁选的?”
冯唐陈:“回禀陛下,是明嫔小主。”
“哦?”慕北易合了合襟,涎眉去笑问:“虚无先生以为,朕的明嫔可有识人之慧?”
枕春偏头看着慕北易嘴角的上勾,心中都要紧出血来。他这样涎眉邓眼笑着的,分明是恼了。便只攥了攥帕子,想着如何应对……那日挂着帐子,虽是落了却没见着面的……
“陛下。”虚无先生抱琴起身,礼唱,“明嫔小主赏识,微臣感激不尽。”
慕北易往椅后靠了靠,虽是笑声,脸却冷了:“那朕便赏你一樽酒,也好敬谢恩情。”
枕春靠着暖炉子坐,额角轻轻扯动,强笑:“陛下……”
慕北易罢手示意枕春噤声。枕春身子晃了晃,快要不能呼吸一般。
冯唐奉了一盏酒,递到虚无先生手里。虚无先生接了,眼神落在那黑红黑红的葡萄酿里:“陛下美意,微臣五内铭感。”只一抻袖袍,撩起了衣上飞絮。那飞絮在空中缓慢腾开,落在枕春眼中好似画卷。
枕春心里暗道不妙,正欲出声求饶,却被柳安然往后一拉。
虚无先生唱道:“微臣敬明嫔小主。”
——“……先生叩我做甚么?”薛楚铃往后避了两步。
众人先是一静,哄笑起来。
柳安然只顺手将枕春按下,忙笑道:“陛下您瞧。虚无先生连明嫔都认错了,可是对主子们不上心了?该罚。”
枕春立马转醒,往后退了退,努力做了温婉笑容:“这却怨不得先生。那日嫔妾奉皇命览阅诸位匠人,却不敢违背女德,都是躲在帐子后的。先生不曾见过嫔妾,嫔妾也不曾见过先生。”她心如鼓锤。薛楚铃溜肩纤瘦好似会被风吹走一般,自个儿贪吃贪睡分明丰润许多。那日虚无先生虽未看着脸,却落了帘子的,身形差别之大,哪里认得错?
虚无先生仿若失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耳朵一下红了,伏地:“陛下恕罪,微臣只在殿帘前头听声答过明嫔小主的话,却不知小主该是什么模样。”便对着薛楚铃道,“今日见着两位小主,晓得一位是珍婉仪,一位是明嫔。瞧着小主您头上珠翠生华,才妄自以为是明嫔小主。您恕罪。”
慕永钺饮酒带笑,似看戏般。
慕北易的脸色稍霁。
连月阳吃了一口糕点,款款道:“陛下。常言道,不知者无罪。虚无先生不曾见过明嫔,凭借一己之识误认了珍婉仪,可稍稍治他个无状之罪?”便敬酒道,“先生的琵琶好,便罚先生奏一曲《阳春白雪》也好尽今日,雅致之兴。”
连月阳怀着身子,如今看起来小腹微微凸起,说话又温温柔柔,使慕北易心中平添两分欢喜。只静默少顷,便欣然应允:“罢了!朕无怪。”
既是连人都认不得,自然没有别的事情,酒也不必敬了。枕春毒看了眼神去望蜀王慕永钺。慕永钺笑着回看她。
狂放之徒!
后头又是阳春白雪,盛世管弦。
枕春遭这一闹,宴席吃得不合心意,两口下肚的东西生生冷冷,使人难受。又好在那虚无先生面上疏离,心中竟是个妖心鬼谋的,不仅迅速看明白局势,还救得她一命。只宴散出殿门的时候,枕春身上还凉凉的,扶着苏白走得慢。
苏白替枕春整了整衣裳披风,待走到人静处,才低声道:“小主不必往心里去,这样的事情也不过寻常。今日那位虚无先生替小主解了困,陛下往后便不会再疑了。”
枕春尚在思虑:“陛下疑便罢了,他蜀王莫名来惹我做甚,可莫贪了甚么好处?!”
苏白道:“这些事情奴婢是不懂,只知道小主父亲如今是尚书省的人。尚书令大人是鸿儒帝师,蜀王殿下有藩封府兵,尚书令大人少不得弹劾。”
枕春想到了。蜀王慕永钺是先帝的胞弟,如今有兵权食邑,尚书令是位忠直的老先生,最得慕北易的心意。为着此事,尚书省没有少给慕永钺使绊子,若有得罪的,今天顺手收拾她这说不上话的妃嫔牵连,出口恶气罢了……只是出口恶气吗?还是点拨父亲?还是点拨自己?
尚书令郑大人老了,尚书省左仆射吴大人要致仕了……往后父亲若要再进一步,也是朝堂上能说话的一位人物。是借着这样无名之事点拨枕春,尚书令老了,左仆射老了,但他蜀王风华正茂,还要得权许久,一句空穴来风的话照样能转风云天色。后来人莫要站错了队,被一句话打发性命。还不趁早家书传信,站好队伍,省得殃及鱼池!
“莫是我想多了罢……”枕春喃喃,却回屋辗转难眠,终是传了书信。
倒未曾点明如何行事,只简单说得此事因果。
没想到书信不过几日,尚书令郑大人过世了。
倒也去得蹊跷,夜里奋写书陈,受了凉风,两日便去了。尚书令郑大人年纪大了,身子一直不好,如今捐躯死案牍,也算成就他一番英明伟名。左仆射吴大人进尚书令之职,成了吴尚书令。由此尚书省左仆射一职空悬,慕北易倒没急着再填,而是加封枕春父亲为从三品紫金光禄大夫的荣耀。虽说只是虚职,但这样看来,枕春父亲的左丞便比右丞高上一截。另一处,大哥哥在中书省做闲职主书,新年里特进了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枕春坐在案前轻轻捻一串玛瑙,心中沉了沉。中书舍人不是寻常权柄,以大哥哥正则探花郎出身,从主书一跃为中书舍人,便算是有了不小的分量。舍人拟草诏书,参断朝政,进则匡扶天下,可不是大哥哥的夙愿吗。这是慕北易有意要起用安氏一族来平衡刘中书令的积威,也是暗示往后要起用枕春父亲做左仆射的前兆。
枕春有恩宠,明字封号又尊贵,在掖庭有眼色的都明白。
安氏现下如日中天,父在尚书省前途无量,儿子又新进中书舍人,女儿做嫔御还有恩宠不绝。这不俨然成为了乐京的新贵族。
权势越大,风险越大。譬如蜀王慕永钺,他有远见,果然早料到。不仅料到还拿枕春做筏子敲打了一番……
枕春愈想愈是气结,手上一使力,玛瑙珠子应声便崩散开来。
“小主这是怎么了。”玉兰躬身去一一捡回来,奉给枕春,“小姐族中书信多是好事才对。”
“是好事。”枕春舒了一口气,便将信笺再翻一页。
次页是二哥哥灵均的。
二哥哥做了半年的队正,手下带着虚无先生的徒弟——叫嵇昭邺的那小子。一切尚且安好。今载雁门外有异族虎视眈眈,等着雪化之后便要进犯。边疆请了战书,下调至各都护府。二哥哥要带着嵇昭邺随军出征了。
男子去立战功是好事。可去雁门外打仗与在乐京外头剿匪是不同的,战场上刀剑无眼,荣誉都是用命换的。枕春想了想,回信勉励了二哥哥,又说二嫂嫂姚氏如今怀着身子,请哥哥务必珍重,千万回来。
如此便任由书信一卷出了宫外。果然春后不过十日,便有战事起来。枕春本以为不过是蛮子犯疆的寻常扰边之战,未想到京师竟调走五万兵马。
五万人,加上雁门戍守的将士与边塞几城藩兵,各路军侯,少说也有十数万之众。举近半国之师去安边塞,可想而知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慕北易在安边之事上做得素来好,也是头一回下如此大的棋局。可知那送去战斗的不是一个一个的泥人儿,而是活生生的战士。里头的每一个战斗都有妻女姊妹,等着雄师大捷归来,以振国威。
故而慕北易忙得昏天黑地,御书房外候着的朝臣昼夜不断。他便忘了,元月廿十,是扶风郡主入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