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云台饰着水色纱帐,帐上都绣金菊。每一处角落阑干都摆放了秋末的艳丽花朵,有金有红,席上能闻得一股子浓郁的花香气。那香气十分好闻,闻了使人觉得浑身舒畅温热。枕春倒是头一回闻得,只感叹宫里用度精奢,便还差桃花偷偷掐了一朵藏起来,准备回去做个香囊。
桃花惯爱这些趣事,挪着步子在红柱子后头瞧瞧折了一只娇艳红菊,献宝似得给枕春看。
“快藏起来,显摆什么,这可是宓妃布置的花。她若看见了,少不得拿你来打。”枕春悄声戏谑,也没人听见。
宴席上得眼的还记是宓妃与恣婕妤,其他人说不上话的。若有蹊跷的,便是祺淑妃依旧告病,不在座下。
宓妃着一身金光熠熠的金绣瑶台玉风式的广袖华裙,眉心一点花瓣红钿使人妩媚尽显。便听得内侍来报祺淑妃病里不得赴宴,十分惋惜模样:“祺淑妃姐姐最是说话体贴的人,今日不来饮宴,倒十分想她呢。”
恣婕妤抚摸着凸起的小腹,附和道:“正是如此,臣妾才知得身孕的时候,便没见过祺淑妃娘娘了。”
那通报的内侍行了个礼,冲上首的慕北易道:“陛下,祺淑妃娘娘说天凉了身子愈发不适,还求陛下垂怜,得空去看看。”
宓妃脸骤然一冷。
枕春无聊得四下打量,将宓妃的表情尽收眼底,可见宓妃还忌惮着祺淑妃的。
慕北易近日朝政算不得繁重,况且祺淑妃也算是旧人。他便看那内侍,问道:“可严重么?朕得空去瞧瞧。”
宓妃只接道:“天气渐凉不自在也是有的,臣妾今日见过来时,见恣婕妤妹妹还咳嗽了两声呢。”
“咳咳。”恣婕妤立刻会意,掩唇咳嗽两声便将话题引开,“不碍事的。倒是太医说臣妾已有七月的身孕,这般算起来倒是……初入宫那会儿——”
慕北易眼神便移了回来。恣婕妤身子愈发沉重起来,松松的杜若色苏绣长裙也掩不住腹部。若不出意外,来年雪化便能诞下皇嗣了。他眼里便柔和了几分,道:“自然要小心些。”
恣婕妤得了关怀便笑了:“自然小心的,这几日确有几分不适,想来是因为身子重了的缘故。伺候的姑姑说,七月的小孩儿已长全了,臣妾肚子尖尖的指不定是个皇子。臣妾便以水代酒敬陛下。”
话题便回到了席上,祺淑妃之请便被宓妃轻轻拨过。枕春案叹恣婕妤好福气,三月里刚刚进宫便得孕,果真天时地利人和。席上推杯换盏,实在让人觉得乏,枕春看了一会儿便无趣,剥着一个橘子吃。
“恣婕妤自然是新入宫里福气最好的。”宓妃也敬得一杯酒水,调笑道,“今年春日里入宫的几位新贵,都赶不上恣婕妤这份儿荣宠。恣婕妤独占鳌头,最得圣心,可不是要谢各位新贵承让了?”
恣婕妤教宓妃捧在心坎上,脸上露笑:“是了是了,诸位妹妹个个都是好的。”便举了水盏,左右逢源的模样,起身来行酒,“敬柳嫔、刘美人。当初咱们三个在舒雅同住一宫,今日却各有不同。”
这话说得隐隐有讥讽意味。柳安然与刘美人脸色便不好看起来。枕春看向柳安然,柳安然也在看她,枕春轻轻摇头示意其稍安勿躁。
恣婕妤慢慢走到柳安然身边,嫣然一笑:“柳嫔?”
柳安然暗暗叹了一口气,眼下情势只有忍辱罢了,索性举杯一口饮下。
“柳嫔痛快。刘美人怎不动作?”恣婕妤趋进两步,便要去劝刘美人饮酒。
刘美人往前是祺淑妃的人,又看不得恣婕妤轻狂劲儿。她性子单纯,什么不满都写在脸上,家中也算得一等一的贵勋。便见她摆手不肯:“我不爱这个酒味。”
恣婕妤劝酒的手刚刚举起,被这一呛声倒愣了。她何时受过这样拒绝,便也使上了性子,将酒应是递去刘美人身前:“喏,刘美人不给面子?”
“我不爱这个!”刘美人昂着头不肯服输。
恣婕妤上手便要去捏刘美人的下颌,硬要她吃酒。
枕春隐见坐上慕北易不耐的敲着手指,似觉得这场面有些不成体统了。
却看这头,刘美人嘴一撅,很是不耐,一时想着自个儿是辅臣的嫡女,何以要受这半路出家的勋爵之女闲气。委屈上了心头,便喊着:“我父亲是中书令!你父亲无功无勋,不过依仗太后娘娘受封罢了!”说着竟将恣婕妤轻轻推拒开。
那时长歌云台上正奏得一曲《淮阴平楚》扣人心弦。
恣婕妤被推得微微一个踉跄,小腹落在了桌沿儿上。
枕春远远听得一声“唉哟”。
奏《淮阴平楚》的乐师一吓,拨断在了琴弦,生生涩涩一声“咚”。
再转头回来,便只看见恣婕妤跌在地衣上,杜若色的裙摆上鲜血一股一股地侵染开来。
“恣婕妤!”宓妃陡然见了,吓得声音也变调。
慕北易拍案而起,但见恣婕妤下身霎时血如泉涌,迅速染红了洁白地衣:“还不给朕传太医!”
恣婕妤娇艳的小脸迅速苍白下去,只一手扶着腹部,一壁轻轻嗔唤:“陛下……救我……刘美人你为何……我的皇儿……”还没叫出两句,是又痛又惧,生生昏死过去。
刘美人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腿软,依着桌案悄悄跌滑了下去,喃喃辩道:“陛下……不是我……”她睁着惊恐的双眼,看见恣婕妤身下的鲜血晕染开来,染红了自个儿的鞋,才转醒惊叫:“不是嫔妾!嫔妾轻轻的没有用力!这桌上盖着软布怎么会……陛下明鉴!不是嫔妾呀!”
宓妃连忙跪下:“陛下息怒,刘美人想来不是故意谋害皇嗣——”
“对对对,嫔妾不是故意!”刘美人吓得发抖,连忙磕头,却觉不对,“不不不……嫔妾没有谋害皇嗣啊!”
慕北易瞧着是愠了,他剑眉紧紧攒着,薄唇紧抿,胸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将庶人刘氏带下去,赐杖毙!”说罢拂袖起身,直去将昏死的恣婕妤抱起,急呼太医。
枕春随着众人跪下,目送天子抱着那个怀有他子嗣,却昏死过去的嫔御出了长歌云台。走的时候,依稀能见他衣衫上满染血迹。
枕春忽然有点可怜他。众人说他薄情,恣婕妤那般轻狂,他仍为着子嗣宠爱她关怀她;长皇子那样的出身,他也赐笔墨勉学业。不过是个生涩的父亲罢了,如今眼睁睁看着这样场面,岂有不伤心的道理。
刘美人匍匐了两步想要追上去申辩,立时便让宓妃唤侍卫捂了嘴,拖了出去。她挣扎时散了头发,狼狈的样子十分吓人。
枕春想着,慕北易这是怒极了。刘美人是中书令的嫡女,老王爷见了也不敢发作,他说打死便打死了。刘美人死了,慕北易少不得要同整个中书省周旋安抚一番,可他仍旧一意孤行。
长歌云台跪着一地嫔御,个个满脸惊骇,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