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子佩端坐于云山屯堡逼仄的官厅内,面沉似水。
一名瑟缩如鼠的总旗官跪伏在他的脚下,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堡内原驻军伍的整编情况——原副千户白志刚、百户张自强、总旗李敬忠等军校已被悉数捕拿,解往金羽卫西南镇抚司定罪发落。百户兰齐则在叛乱中被金羽卫当场击毙。
现堡内总旗衔以下官弁俱被一免到底,革为戍兵,就只剩眼前这么一位还在戴罪办差的老总旗。
以兵变未遂的400余云山驻军为基干,署理安顺卫指挥使在辖地内掘地三尺,征发出150余名老弱闲丁、300余侗蛮土兵,复又将换防兵丁中不受上官待见的百余名刺头强行抽出,又凑出了一支将近千人的军队,由一名来自镇远的副千户统带,日夜编练,不日就将启程奔赴辽东应援。
而他,金羽卫东北镇抚司试百户轩子佩,因在前往西南公干途中偶然识破了叛军的奸谋,并以客将身份全程协助当地驻军将叛乱一举荡平。
而被金羽卫西南镇抚司“强行”委他军监之任,授予其便宜行事之权。西南司的如意算盘是,反正这名来自东北的同仁已经顺利地办完了差事,刚好可以在回程之时与这支新军同行,这样一来,就可以让己方兄弟省去那万里奔波之苦。
戴罪在身的总旗膝行而前呈上文书若干,轩子佩扫视几眼后轻描淡写地在文末署上了姓名。总旗诚惶诚恐地接过文书,复又膝行离去。
“无趣......”轩子佩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破败的屯堡、破败的官厅,大晴天屋内也这么潮湿,到哪都是一股子霉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南国烟瘴吗?我还是赶紧出去晒晒太阳吧!”
世传黔贵“天无三日晴,地无半里平。”但轩子佩方一出官厅便即发现,在他斜上方的一块场院里,有个人正半靠在藤椅上,安闲地躺在阳光中闭目小憩。
此人的椅边,放着一个坐有木炭的小陶炉,炭火上,斑驳的铁壶正在幽幽地发出着叹息。那人随手拎起壶把,将沸水注入矮几上的茶碗,白色的水汽四下游走,在盖碗旁的时鲜水果间氤氲缭绕。
那人一边喝茶,一边将大腿高高抬起,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这老崽子!好得真快!不久前,骨头还折得像开春时的冰溜子一般,当时看他那样子,我还以为他今后多半是废了......可现在,还真让他缓过来了!而且,这厮在拄着拐杖的情况下,竟单枪匹马地伏杀了一小队叛军!难道,这便是粟鞨军中‘白摆牙喇’的实力吗?”
看着头顶上方那闲逸的身影,轩子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曾经,他以为他的这个兄弟就像踏雪的飞鸿一般,在他的人生中轻轻重重地留下几点爪痕后便已然消逝无踪,无计东西……
然而,世间万事,无常是常。时隔7年,这个在大家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的身影,却又突然以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重又回到在了众人的世界里!
要不是为了他,这趟屁大点的差事也用不着自己这个金羽卫试百户亲自出马。若是那样,这云山屯堡的阴谋现在或许就已经得逞了!
不过也多亏了自己撞破了这次未遂的叛乱,才让原本有些麻烦的差事变得如水到渠成般顺理成章。
“荡平云山堡叛乱一役一是靠大人运筹有方,处置得当;二是因西南司的弟兄们赤胆忠心、舍生忘死。至于小弟嘛,不过就是个报讯的驿差而已!”
几日前,在西南司副千户的军帐之中,轩子佩谦逊地说道。
“好!好!好!轩老弟果敢勇毅却又不居功自傲,果然是我金羽卫中数得着的青年俊才!日后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啊......这帐中所坐的,都是咱金羽卫中的袍泽弟兄,老哥我也就不讲那些客套话了……此役头功,原本应该是给轩老弟你的,但这次叛乱事起我司辖区,又差点酿成大祸……
如果给轩老弟报了头功,于我西南司面子上的确不大好看……原本,这恳请老弟让出头功的口,老夫是万万不会开的!但既然老弟这般顾大局,识大体......啊,这个,老弟的美意,我西南镇抚司就却之不恭了!”
“哈哈哈,大人言重了!全国金羽是一家嘛!大家都是圣上的亲兵,分什么东北还是西南,总之,只要这头功是咱金羽卫的就行!
次功也不用给我报了,下官在东北时就晓得,西南司的弟兄们日夜操劳,防大风起于青萍、防溃堤始于蚁穴,将西南三省保得得是井井有条啊!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西南司弟兄立功的机会就不如我们东北那片修罗场多。这次既然有了这样一桩小富贵,就全都给大人麾下的儿郎们分润吧!”
“啊?哈哈哈!这让本官如何是好啊?过意不去……过意不去……老弟,日后有什么用得着老夫的,你尽管开口!”听轩子佩竟然连次功都不要,这名副千户越发感到惊讶了。
“承蒙大人不弃,下官也就斗胆想请大人帮我们东北司一个小忙......在下这次南下公干,其实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轩子佩凑到副千户身边,以袖掩口,悄悄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待他说完,副千户之前一颗一直悬于半空中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我知道他!此人可是我西南司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啊!日后司里面定然是要提拔重用的!”
虽然副千户大人之前从未听说过该“翘楚”的名字,但作为久历仕途的官道老狐,他在转瞬之间就将一副如丧考妣的苦脸挂在了自己脸上……
“不过......咱东北司既然这么想要他,那我们西南司就只好忍痛割爱了!如你所说,此人与东北司的确有缘,而且此番在战阵之中大难不死,调转东北司后定可委之以重任。
老弟,你将调人的文书拿来吧,老夫这就在上面签押!就像方才老弟你所说的那样——全国金羽是一家!咱东北司、西南司不都是圣上的亲兵嘛!”
一想起西南司副千户那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嘴脸,轩子佩的心里就有些不爽。
“娘的,老子最近几年在官运上一直都不算太顺畅,要不是为了你,我怎肯轻易就舍了此番平叛的大功!”
此刻,看见那人竟如此惬意地在自己眼前浮生偷闲,几日来忙得头晕脑胀的轩子佩不由得又气又恼,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作势要朝那人砸去,哪知那人的反应更快,未等轩子佩动手,便率先居高临下地抛下了一串杨梅。
作为土生土长的辽人,打从轩子佩第一次尝到杨梅的滋味起,他就被这种南国水果酸中带甜的味道迷得神魂颠倒,此刻见有此“尤物”从天而降,轩子佩慌忙舍了石块,紧跑几步将杨梅接在手中。
“百户大人,要注意官仪啊!”
那厮的脸上,再一次泛起了没心没肺的坏笑。这笑容,瞬间将轩子佩带回了8年前的辽东镇抚奴城,彼时,轩子佩等袍泽给这厮取了个“举人”的诨号,叫着叫着,诨号就逐渐取代了他的大名……
所以,不论他现在在司里的名册中改叫了什么名字,对于轩子佩这样的金羽卫老兄弟而言都不重要。
有些年份,注定会成为分水岭,很多事情,都会在那一年中悄然改变。而“举人”消失的那一年,就是这样的年份。
现在想来,那一年中其实只发生了一件大事,而那件事,又与轩子佩和“举人”等金羽卫息息相关……
时光回溯到8年前的那个秋日,似火的骄阳沿着高尔山的山脊一路攻略而下,炙烤着孤零零的抚奴城。轩子佩小跑着从“秋老虎”的兵锋下逃出,矮着身子钻进了“戊”字堡火头伍的炊棚,高挺的身躯,冲乱了棚内缭绕的烟火与飘满尘埃的光柱。
他径直晃到灶台前,伸手抓起一坨刚刚出锅的锅盔,囫囵个塞进嘴里,旋即被锅盔内四溢的肉汁烫得龇牙咧嘴。轩子佩对此毫不介怀,一边嘶嘶哈哈地吐着口中的热气,一边在笸箩里继续翻找着肉馅相对饱满的锅盔。
一名年轻的“炊爷”惊愕地看着这双在笸箩内上下腾挪的大手——大手上布满了老茧与裂缝,来自于火铳的油泥顽固地盘踞在这些裂缝当中,一些坚硬的黑毛复又冲破了油泥的遮挡,桀骜地“破茧”而出。让这一双“爪子”更加令人几欲作呕。
然而,这双手和他主人的长相却极为不符——只要将双手背在身后,轩子佩看起来就像是一名簪缨世家的翩翩公子……
年轻的“炊爷”本想当场发飙,但他却发现,其余几名老“炊爷”均对这一幕持着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不约而同地低头干着自己手中的活计。
孤掌难鸣......年轻“炊爷”终究还是强压住了自己的怒火,但胸间的那口恶气却终须喷吐而出。于是,他斜了这名莽夫一眼,有意无意地往该人的脚下吐了口唾沫,随即恨恨地转身继续在大灶上烙起了锅盔。
还没等他的唾沫刚刚落到轩子佩的铁网靴前,轩子佩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见怪、见笑,这两天鼻子不舒服,闻见烟火就他娘的想打喷嚏。”轩子佩一只手将自己挑出来的几个大个锅盔揣进兜里,另一只手则在笸箩中余下的大小锅盔上抹了又抹,直到将随着自己的喷嚏掉落在锅盔上的口水鼻涕全都涂匀抹净后,方才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矮小的炊棚。
“你小子真是吃饱了撑的!闲来无事惹那金羽卫作甚?!幸好这位轩大人不是心地狭隘之人,换了其他金羽卫,随便找个由头,捏死你就和捏死一只小鸡一般无异!”见轩子佩走远,伙长恨恨地瞪了这名年轻的火头军一眼。
其他炊爷则继续悠悠然地翻烙着铁鏊子上的锅盔,伙头军都是在灶台上吃饱的,而当兵的才不管自己的锅盔上沾了唾沫还是沾了屎尿呢,抚奴城的大兵一天就两顿,一个月除了四次锅盔外难得荤腥……
轩子佩贴着墙根处的阴凉从一伍伍排队等候领饭的士兵旁走过。这他娘的天咋这么热!都八月初十了,中午时分的太阳还是这么烤人!
夏季越发燥热干旱,冬季则更显漫长酷寒,最近几年,似乎都是这样的怪天气。
再过俩时辰就要出发去“办大事”了。得抓紧时间回去磨磨腰刀,再给火铳上遍油。哎,热糊涂了,今天这桩“买卖”是不能带火铳的……
轩子佩一哈腰钻进自己半埋入地下的窝棚中,窝棚由三尺深的地穴和四尺高的棚壁组成,原木搭的架子,四周用黑土坯做成墙壁,窝棚顶上盖着桦树皮,桦树皮上又糊了一层厚厚的乌拉草泥,四壁上均开有小窗,与其说是窗,倒不如说是一个个火铳射孔,几只蚊蝇在窗户纸的破洞旁上下翻飞,想窜出窝棚却觅不到路径,屋北侧的地面上,一个朽木盖子掩在地道口上方,地道与另一个窝棚相连,战时,即使敌军攻陷了外壕和堡墙,守军也可以凭借这些互相联通的窝棚,与入侵者继续周旋。
这些分散在堡内的地窝子怎么瞅怎么像是些大坟包,虽说这些窝棚在夏天时有些发闷,但是入冬后将里面的小炕一烧,倒是暖和得很。
要知道这里可是大宁子民谈之色变的极北苦寒之地,每年有五个月的雪期,夏天闷点不要紧,要是冬天不暖和可当真就要了命喽!
抚奴城是大宁朝钉在辽东边境最前沿的一座城池,而这“戊字堡”又是拱卫城池的犄角子堡中最重要的一座。从这里出发再往东北行去,便是大宁朝最广袤的一片羁糜区,那里是一方只有粟鞨野人才能生存下去的天地。
一人正盘腿坐在小炕桌旁伏案疾书。
“尝尝,抚奴城的锅盔,辽东一绝!”轩子佩将带回的锅盔扔在小炕桌上。那人又写了几个字方才收了笔墨。
“和大头兵抢食!啧啧啧,总旗大人要注意官仪啊!”那人边说边拿起锅盔,带着一脸没心没肺的坏笑……哦,那个人就是“举人”,彼时,若是细细观瞧,从他的眉宇之间,还能找到几分残存的青涩......
轩子佩一屁股坐上了炕沿,用力地拽下脚上的铁网战靴,扬手扔到墙脚,一只老鼠随即吱的一声向外逃开。
他没有去管逃离的老鼠——而是从铁皮箱子里翻出了自己的牛皮靰鞡和牛皮护腿,这地窝子就他娘的耗子太多,即便你是让人谈之色变的金羽卫,此时也只能选择对其视而不见……
铁箱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一些他比较珍视的家伙什——有火铳上的弹簧机扩,官造铁罩甲、环臂甲、牛皮靰鞡、铁网战靴等等。
“别写那些没用的了,有时间整理整理装备吧,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咱们就要出发了!”“举人”来辽东不过三年半,相对于生长于斯的轩子佩,多少还是显得嫩了一些。
东北边疆是时人闻之色变的修罗地狱,但对他金羽卫东北镇抚司的总旗轩子佩来说,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入死,则是他自出生伊始就被赋予的宿命。
金羽卫乃是天子亲兵,其职责不仅限于天子的宿卫,其余如重大奸恶的侦缉捕拿,对文武百官言行的监察、军事情报的搜集研判,也均是金羽卫的分内之责。
但在大宁开朝之初,金羽卫的职责却只有天子宿卫一项,随着职责逐年加重,世袭金羽卫的兵力也越发捉襟见肘起来。
因此,朝廷在金羽卫内,又增设了“推恩金羽卫”的编制。推恩金羽卫多由贵族良臣之子弟充任,其职位仅此一代并不世袭。
但他们也与世袭金羽卫一样,享受诸多特权——按照大宁律法,擅杀金羽卫者等同造反,本人凌迟、家人满门抄斩!金羽卫办差之时,各有司需全力协助;亲属犯罪,金羽卫如自身清白,亦可不受株连……
轩子佩家先祖随大宁开国皇帝白身起事,血战多年后在光复滇云之役中力战殉国,作为功臣忠烈之后,轩家蒙沐天恩被圣上授予金羽亲军世袭总旗之职。
金羽卫增设东北镇抚司时,轩子佩的先祖携家带口从京师来到了这片苦寒之地,至今已历有五世。
作为世袭金羽卫,轩子佩伴着金羽卫的荣誉与风骨而生,16岁那年就补了世职。从此,他便一直在这东北边地上刀头舔血。
与大宁其他镇抚司的金羽卫相比,东北金羽卫所干的勾当要更加凶险——他们不仅要监察凶神恶煞般的辽东边将,还必须时不时地深入大宁治外的蛮荒雪原去“搞搞事情”。
辽东以东,北地之北......这里,是一片由苍莽密林所组成的辽阔海洋。
冬天,“白毛风大烟炮”卷起的风雪能在一夕之间填平一座小山谷,形成几丈深的雪窝子,人要是陷进去了必将被活活憋死。
想救?痴人说梦!只有先记下位置,待到第二年夏天雪化之后再去附近搜搜,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够找到一具被野牲口祸害得不成样子的尸首。
夏天,几场冷雨后,森林就会变得密不透风起来,置身其中,让人分不清时间与空间,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亦不过如此!
若是迷失了道路,便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老林子里一个劲地兜圈子,即便是运气好,遇不见山洪和野牲口,单单凭着那无边的绝望与压抑,就能将人的求生欲望迅速耗光,轩子佩曾不止一次地在森林边缘看见过那些因崩溃而自我了断的迷路之人,殊不知,他们只要坚持着向外再走上几百步,就可以逃离这片绿色的寂静之海了……
还有像虱子一样多的野狼;铁浮图般横冲直撞的野猪群;喜欢虐杀行人的黑熊、棕熊;以及一巴掌就能扇倒一骑甲骑具装的大虫。
然而比这些更让人恐惧的,则是嗜血凶蛮不受王化来无影去无踪的肃鞨东奴!
说来也怪,这肃鞨野人在老林子里活的咋就那么自在呢!那些让大宁军民感到恐惧的事物,在肃鞨野人面前,就会完全换上一副俯首帖耳的媚像。
因此,辽东镇抚司金羽卫的折损率在全国来说一直都是最高的……每年都有新鲜的推恩金羽卫被补到辽东前沿,其中,有些人甚至连一个冬天都没能熬过,就被这关外的雪原所吞噬,草草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不,应该说他们原本就没有给人们留下过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
平心而论,像“举人”这样与轩子佩并肩熬过三冬的推恩金羽卫,就已然算是老手了……
轩子佩的目光扫过铁箱内的武具,胸甲、火铳、环臂甲……这次都不能带……他微微有些失落,从箱子最底层,拿起了一柄不起眼的腰刀,缓缓抽刀出鞘,平庸的刀装下,刀刃如同一泓沉郁的秋水!
凌空虚劈,略带弧度的刀身铮然有声,他用刀锋小心翼翼地划过手指上的老茧,一道细缝随即在老茧处绽开,嗯,这刀还好,不用再磨了。
还刀入鞘后,轩子佩又将一个小司南揣进了怀中。其余的,也不需要再多带了。东北金羽卫正是如此,越“脏”的活,所用的家伙什就越简单,如果堂而皇之地穿好铁甲扛起火铳配上绣春刀......
以这样一番打扮进入荒原,等于像粟鞨人宣告,我们便是传说中双手沾满尔等族人鲜血的大宁金羽卫......
在轩子佩收拾行装的当口,举人已经将锅盔几口吞进肚中,匆匆抹了抹嘴,继续笔走龙蛇起来。
轩子佩并没有再行催促,他晓得举人写的是什么,这次的“买卖”凶险万分,却又隐秘异常。未来十数天内,能够给他们提供支援的,或许也就只有各人的运气了。
但是,这趟九死一生的活,对参与者来说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即使是充满传奇的金羽卫,一辈子又能遇见几次名垂青史的机会呢?当然,青史留名的是这个活,而非他们本人……
“写好了!”举人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折好,扔进了轩子佩的武具箱,“这封信是写给家父的……”
“行,晓得了……但是这次咱们应该是一条线上拴着的蚂蚱,你要是出不来,我也够呛……”
“你的字比较讨口彩!所以还是放在你那里比较稳妥些。”
“我的字…怎么了?”
“你名子佩字瑾瑜,瑾瑜瑾瑜,仅剩的漏网之鱼嘛!”
轩子佩笑骂一声,躺在炕上小憩起来。
堡内小校场上的日冕无声地鞭打着时间,待到日影西斜之时,二人默默穿上了牛皮靰鞡与寻常兵丁的鸳鸯战袄,用腰刀挑着酒葫芦,相跟着走出了窝棚。两条狭长的身影无声地映在堡子的夯土外墙上,间或穿过一队懒散疏落的兵丁,朝堡门处走去……
随着呜咽的号角声,残阳恹恹地坠入了金色的林海。借着最后一抹逆光,一小队人马于堡门前的空地上稀疏地排成了一列横队,6名军汉,10匹马,蚊蝇在抽动的马尾间上下翻飞。
四名士兵将短矛搭在肩上,挨在一起一边分抽着一口小烟袋锅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其余两人则带着长矛,马匹上均携有弓箭与腰刀——形制均为粟鞨人所惯用的长梢弓与牛尾刀。
轩子佩与举人默默地走进队伍之中,与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支小队人数虽少,确是从金羽卫东北镇抚司寅字队100余人中精选而来,人人都是老手,连其中最嫩的“举人”都挂有小旗官衔。
轩子佩是寅字队的副长,此刻,大家正在一起等待着小队的指挥,寅字队队正——百户吕砚凝。
轩子佩将一个鸡蛋仔细剥好,用手托着喂给坐骑吃下。在坐骑享用美食时,他轻轻地挥起了腰间的牛皮手套,驱赶着萦绕在马匹周围的蚊蝇。
一列在堡外屯田归来的士兵被残阳追赶着挤进了狭小的堡门,随行的几驾牛车装载着苞米和小麦。牛车缓慢的步伐阻慢了这些归心似箭的军汉,一时间堡门处稍稍显得有些混乱。
在这片小小的聒噪中,吕砚凝不声不响地走近了自己的小队,一名使短矛的金羽卫赶紧牵起一匹青马迎上前去,一边将手中的缰绳递上,一边接过吕砚凝挑着狼皮卷的腰刀,他将腰刀挂在青马的马鞍桥上,狼皮则绑在了马鞍后部。
其余金羽卫则立正站直,羊群般的军卒在从这支静默的小队面前经过时,纷纷自觉地收敛起了喧哗。
吕砚凝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彪悍之势被风尘裹挟,很好地掩盖住了体内与金羽卫并不相符的书卷气。此刻,他朝肃立的部属微微颔首,便即翻身上马,率众策马奔进余晖之中。
一轮金乌寂挂于静穆的夜空当中,月光穿过针叶阔叶杂处的林梢,为人、马、树木镀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晕,与一入夜就两眼一黑如同瞎子的寻常士兵不同,金羽卫中这一队号称“夜不收”的精骑自入夏以来,每人每天都会吞服一碗蝌蚪,此乃辽东古法——为的是在夜晚中也能借着月夜、星光隐约视物。
虎啸狼嚎不时在林间响起,时稀时密,但众人所骑的马匹却并不慌乱,依旧保持着长途行军时不疾不徐的步伐,到了天际泛白之时,小队已经来到了离堡四十里外的一处石剌子(石壁)旁。
一名长矛兵首先下马,走进石壁的凹陷中,从一个不起眼的石缝里拽出了几个硕大的油纸包。
他随手将纸包拆开,内中包裹的,竟是一套套粟鞨衣装,大家脱下鸳鸯战袄,复又摘下斗笠,露出一排齐整的光头,有人的光头后,还拖着一小根细小的鼠尾发辫。
众人换好粟鞨衣装后,其中一人长声呼哨,不多时,天空中鹰啸肃朗,一只身型壮硕的“海东青”盘旋而下,停在那人的小臂上,桀骜地四下盼顾。这些刚刚看起来还是大宁官兵的金羽卫,霎那间已变成了一支精悍的粟鞨猎队。
金羽卫们分头而动,轩子佩拢起篝火,有人将从崖边流下的山泉一桶桶提来倒入架在火上的铁锅之中,有人攀上石崖隐入林中布设岗哨,举人和刚刚唤鹰的年轻汉子则将十匹马的马鞍一一卸下,用毛刷分别将马身上的汗水刷干,再给马匹饮用了已经烧温的山水,虽说众人所骑的率滨马以忍饥耐劳,皮实扛造而闻名于世,但吕砚凝却仍然要求部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给坐骑以最好的照顾。
轩子佩忙完手中活计,拎着一袋燕麦前来帮二人喂马。
“田利常,你这海东青又快要换了吧!”
“是啊,到今年冬天,这只鹰就该放了,到时候还要再向吕大人告几天假,重新熬一只新鹰出来!”
“好,到时我争取陪你一起去,再带上举人,近两千里的路,三个人去稳妥些。”轩子佩言毕,下意识地举头望了望更北的天空。
自此处往东北方向再行两千余里,就会看见一泓横无际涯的冰海,冰海之中有一种大天鹅最是名贵,中原历朝历代皇后所佩的凤冠之上都镶有这种天鹅的翎毛。
因此,无论朝代如何更迭,这大天鹅都是东北边民雷打不动的贡品。而捕获这种珍禽的唯一途径,就是放这种名唤海东青的珍贵猛禽升空猎取。
千年中,中原王朝与东北边民因这“海东青”爆发过数次冲突,甚至有国祚二百余年的宏伟帝国因之倾覆灭亡……
“海东青”极为桀骜,猎人将其捕获后要与其连续对峙三个昼夜,不可中断,亦不可换人。直至将鹰身上的野性彻底熬干,这只冰海上空的王者方能对战胜它的猎人俯首称臣。
不过,“海东青”与人相处的时间不能超过两年,一旦超出时限,鹰身上的桀骜与神骏必将一同消失殆尽,油尽灯枯……
田利常的家族世居东北,其祖上从粟鞨人处学得捕鹰熬鹰之法,于家中代代相传。这只海东青是金羽卫们行走关外的护身之宝——带着神鹰的猎队,必然是粟鞨人中的“三音哈哈”(好儿郎)!在粟鞨人心中,宁人是无法捕获并驾驭海东青的。
待战马饮罢温水又饱食燕麦与干苜蓿后,众人将兽皮铺在地上,围绕营火团团而坐,轩子佩将大家事先捣碎的肉砖与炒米混在一起,投进铁锅之中慢慢炖煮。
小队粟鞨人外出行猎之时向来不用炭火炙烤食物,只吃这种坚如顽石的肉砖以及便于保存的炒米。
要知道,人类并不是这片莽山之中唯一的主宰者,肉类经炙烤后发出的香味朝四外弥散后,往往会引来一些难以招待的不速之客,棕熊虎狼之属还好说,最怕的是——
田利常与举人等几个年纪小的,此刻正盯着一名面貌相对英俊的金羽卫发出坏笑,举人笑着笑着,突然夸张地伸出双臂朝坐在身边的田利常抱去,田利常则拿起一小块未煮的肉干顺势塞进了举人的口中……见此情景,金羽卫们纷纷大笑了起来。
“关鹏举,你说你当时若是从了该有多好!”
“是啊,在这东北地界难得见个女人,既然是母的,你还管它是人还是人熊作甚?”
“那之后你小子肯定夜夜后悔吧!”
“你们就会说这些风凉话!若不是本大少英俊,能引来母人熊吗?人熊皮孝敬给千户大人后,千户大人赏赐的银钱大家伙可是均分的,你们既已花了本少爷的钱,便不能再这样嘲笑我了!”
被众人打趣的那名金羽卫名叫关鹏举,在去年暮春的一次巡哨中,关鹏举离队下马出恭,一只发情的母人熊悄悄从背后摸来,紧紧抱住关鹏举欲将其掳走,这人熊一物,八分像人,两分像熊,身高八尺,长毛覆身。粟鞨人称之为“阿尔犸斯”,意为迷失之人。
此物诡谲残忍,力大无穷,在山中连大虫都对其避让三分,但其数量却极为稀少,即使是生活在密林深处的粟鞨人,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鲜有睹其真容的机会。
但是关于发情人熊掳人的传说,却同时在大宁边军和粟鞨营寨之中广为流传。
据关大少回忆,当时自己被一双毛绒绒的臂膀从身后紧紧抱住,直冲口鼻的腥臭之气熏得他几欲昏厥,慌乱之中,他从腰囊中随便抓起一物向身后喷吐腥臭的源头怼去,哪知这一怼之下,身后竟传出了一声惨叫,环抱自己的臂膀也立时松脱,他趁此机会方能得空大声呼救。
众人闻讯而来后用火铳将人熊击毙。勘验尸首时大家发现,原来那个在危机时刻拯救了关大少贞洁的物件,乃是一块肉砖......坚硬的肉砖崩坏了人熊的一嘴尖牙。关鹏举方能得以脱险。
自此,关鹏举便有了一个诨号——“金羽肉砖将”。。。
肉砖在翻滚的泉水中渐渐软化,众人用贴身的粟鞨顺刀(短砍刀)将其在岩石上进一步砸松,方才慢慢地放进口中咀嚼,味同嚼蜡的一餐后,篝火旁逐渐响起了低沉的鼾声。
“还行,都睡着了,没一个怂的。”轩子佩待众人熟睡后,轻轻起身来到石壁顶端,替下了岗哨。
“九死一生”“虎口拔牙”......类似的词语在他的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飞速旋转,但是,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活”要是干得漂亮,今后几年大家都可以过安生日子。换言之,在这个当口,这个“活”要是不干,大麻烦离他们也就不远了......
东北金羽卫历来有个传统,就是“干活”之前,于细节处从来不去多做算计,在情况瞬息万变的雪原丛林中,千算万算都不如随机应变。
这片响彻林际的鼾声说明,与其去忐忑地思考恐怖的未知,莫不如多睡一会以便多养出几分精力来。
日暮时分,众人重又策马没入了莽林,如此这般向东北方“夜行晓宿”了十余日,算来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宁边军哨探的活动范围后,众人方才改为于日间朝西南方向大大方方地策马前行。
就如粟鞨猎队一样,众人在林中时而策马射猎,时而纵鹰翱翔。粟鞨猎歌悠扬辽远,久久回荡在马队上方。
金羽卫们不时会与其他的粟鞨马队偶遇,双方均不以为怪,互相致意后便一同结伴向前徐徐而行。越往前走,路上的粟鞨马队就越多,一队队人马逐渐汇成了一支人数近千的庞大行伍,人喊马嘶穿林而过,相熟的队伍在行路时经常会合为一部大张旗鼓地进行围猎。
一众金羽卫混杂其间,泯然众人。
这日傍晚,在清河的“凹”型河湾处,一座杂乱的城寨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雨季已过,夕阳融进并不湍急的河流中,给城池披上了一层三面翼护的金色链甲,这座小寨城方600余步,外层的木寨由高约两丈的松木搭建,将城中那座夯土小堡紧紧拥在怀中。木寨与土堡之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地窝子。
“这就是野鹤城!一座属于野鹤粟鞨的城寨。打盘古开天辟地起,直到不久前这些粟鞨野人才堪堪学会了结城而居......”轩子佩一边系腰带一边抬起下巴,朝不远处的那片人间烟火努了努嘴,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屑。
“哎~总旗哥儿此言差矣!东北的土著先民在盛唐之时就已经开始筑城了!据史书记载,他们在这片冰原中甚至造出了一座堪比长安的壮美城池,只不过......
后来被镔铁国付之一炬......日后若是得了闲,我真想去林间寻访一下该城的遗迹,说不准,还能起出些古董珍玩来!
寻常盗墓贼不敢进老林子,粟鞨人又不识货,那里的宝贝肯定不会少!怎么样,过阵子和利常一起去冰海畔捕海东青时咱们顺带着去寻访一下吧......”举人已率先系好了腰带。按照章程,即便是像现在这样,二人在远离诸人的林间出恭,也应该用粟鞨语交谈,但举人说着说着,就又不自觉地切回了汉语。
“得!得!得!别想那么远!先把眼巴前的活计干好再说吧!”轩子佩用马鞭敲了敲同伴的额头。
“你若是再敢说汉话......”
“你能把我怎么着?一刀砍了我?还是把我调出‘夜不收’?求你了!快些把我调走吧!老子当年可是要去西南镇抚司享福的人......”
举人虽然嘴硬,但狡辩之辞却是用粟鞨语所说。
二人重新上了马,朝野鹤城的方向并辔而行。
暮色渐浓,陆续抵达的粟鞨部众在广袤的空地上,环绕着城寨搭起了一圈皮帐。一些心急的粟鞨人早已燃起了篝火,将白日里沿途射猎所得的“飞龙”野雉、野猪、狍子等猎获架在炭火之上慢慢炙烤,一袋袋劣酒在火堆之间往来传递!
“你看!我宁公特粟鞨出虎水部的汉子个个海量!”
轩子佩一手拿着一根微焦的野猪排,一只手冲着举人竖起了拇指。此刻,举人正在和一名野鹤粟鞨的青年汉子比拼酒量,二人各捧一袋劣酒仰头牛饮,那野鹤汉子显然酒量不济,不多时就被呛得连声咳嗽。
近两日的旅途中,金羽卫小队与这队野鹤粟鞨部众联手射猎,斩获颇丰。此刻两队人马杂坐在篝火旁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直如多年挚交一般。
“太好了!这次就连宁公特也来了这么多兄弟!我活到四十三岁,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和宁公特及咸州的部众一起驰骋射猎,把酒言欢!”一名壮汉搂着轩子佩的脖子感慨道。
“是啊,你们野鹤和咸州征战多年,现在马上就要和解了,野鹤有咱们粟鞨最美的姑娘,咸州有粟鞨最强的汉子,两天后,这最美的姑娘和最强的汉子就要搬进一个地窨子中了,咱们粟鞨各部,也就是一家人了!”轩自佩同样以兴奋的语气感慨道。
再过两日,便是八月二十七了,在眼前这座野鹤粟鞨首领的居城,野鹤粟鞨贝勒之妹,有粟鞨第一美女之称的野鹤·虹溪将与咸州首领“野牛皮”之弟,有粟鞨第一勇士之称的“小野牛”举行大婚。
野鹤与咸州两个互相征伐多年的仇敌也将在婚礼之上重归于好,为见证这一空前盛况,不仅咸州与野鹤各部纷纷有勇士到场庆贺,就连宁公特粟鞨诸部也受咸州之邀翻过巍峨的盖马大山,千里迢迢地赶来观礼。
金羽卫小队冒充的,正是宁公特粟鞨出虎水部。奇怪的是,几百年来一直明里暗里在粟鞨各部之间挑拨是非的大宁朝辽镇驻军,却对此事不发一言。摆出了一副放任大家结盟修好的态度。
“等咱粟鞨人今后不再互相打仗了,我们野鹤的骑兵,再加上他们咸州的步卒,还有你们宁公特的勇士,咱们联合在一起就再也不用怕高鲜人了!到时大家一起从我们野鹤出发,不多时就能抵达高鲜的朔、汉二道,哈哈哈......”说道这里,野鹤壮汉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仰天大笑起来。
“何止不怕高鲜?就连大宁的边军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轩子佩这话说得既真诚又豪迈,野鹤壮汉也被他的豪情所感染,再一次为“远道而来”来的好汉斟满了盛酒的葫芦碗。
“宁公特勇士果然彪悍!对,只要咱们联手,大宁边军也不是对手!这些年,我们野鹤被大宁边军强逼着东征西讨!打韦兀人!打咸州!甚至连自己的兄弟部落都得照打不误!多少好汉子就这样白白地死掉了......等咱们抢完高鲜,接下来就要去抢大宁!”
“对!抢大宁!”轩子佩仰头将葫芦瓢中的劣酒一饮而尽。劣酒如寒霜般冲破了熊熊燃烧的篝火,将轩子佩激得打了个冷颤。
“这个活要是没干好,用不了多久,他们的铁骑,就当真会在大宁境内四处窜扰了!”
成败与否,全看我们这几名兄弟了......
坐在阴影处的关鹏举悄悄投来了一个眼色,轩自佩轻轻颔首,关鹏举随即不动声色地离开篝火,将自己隐进了幽深的夜色。
“喝酒!今天咱们先用这酸马奶酒与野葡萄酒委屈下肚肠,待日后掳掠归来,再一同生起篝火,用高鲜的高粱烧酒、大宁的各色美酒犒劳我等的赫赫战功!”
举人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酒囊,听着他的祝酒辞,轩子佩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即便是用粟鞨话,举人也逃不掉这文邹邹的臭毛病。
这一场夜宴直开到凌晨时分方才渐渐散去,皮帐内、小河边、草地里,各部粟鞨勇士彼此枕藉,横七竖八地醉倒了一地,发出雷鸣般的鼾声。晨曦下,关鹏举披着朝露回到了金羽卫的皮帐里。
“如何?没什么岔子吧?”吕砚凝悄声问道。
“没问题,一切照常......“关鹏举冷静地回答。
“啧啧,声音中满是疲惫啊,想来昨夜关兄一定是累着了!”田利常笑嘻嘻地打着趣。
“姐夫,如果事情顺利,千户大人肯定会如约帮她从中斡旋吧!”关鹏举没有理会好兄弟的调侃,直直地看着吕砚凝的双眼。
“放心,姐夫知道你的心意,区区小事,对咱金羽卫来说算不得什么!”吕砚凝轻轻地拍了拍关鹏举的肩膀。
一时间,帐内众人均是默然不语。
辽东金羽卫中,关鹏举的身世最为坎坷。他的外祖父是辽镇边军的一名游击,二十余年前,一队入寇的野鹤粟鞨汉子回程途中顺手打破了一个边军的烽燧墩,将守墩兵丁杀死后,掳走了墩内的几名女眷,关鹏举尚是少女的母亲那日恰好来此烽燧墩做客,因此一同被掳。
粟鞨部落多如牛毛,关鹏举的外祖父苦苦找寻近10年,方才弄清了女儿的下落,此时,关鹏举的母亲已经与当日将自己劫走的粟鞨骑士结为夫妇,而关鹏举也已经七岁了。
相认后,关鹏举的母亲不愿离开与自己感情已深的粟鞨丈夫,但思虑之下,还是将孩子送回了外公身边。
关鹏举被外公接回后不久,父亲的部族就在大宁边军及兄弟部落的联合打压下不得不离开故地,举族向东迁徙,多年颠沛后,最终与高鲜国达成协议,成了一支守护在高鲜边境,抵挡咸州粟鞨入寇的雇佣签军。
关鹏举外公取关鹏举父亲野鹤粟鞨瓜尔江氏之谐音,在布政使衙门登户籍时给外孙报了一个关姓,为了让孩子精忠报国,便仿效前朝大将,为其取名鹏举。
随后,外公又多方活动,最终在关鹏举15岁那年给他谋了个推恩金羽卫小旗的职位。并亲自将外孙送至吕砚凝麾下当差。吕砚凝的夫人是关鹏举的表姐,二人不仅是同袍,还是姻亲。
粟鞨血统的金羽卫,这关鹏举乃是独一份。
关鹏举18岁那年的初冬,偶然在一次巡哨途中从狼口里救下了一名粟鞨少女,惊魂未定的少女依偎在关鹏举的怀中,却越发感觉自己的恩人竟如此眼熟。而恩人看自己的目光中也充满了疑惑。
“莫不是你!|”
“竟然是你!|”
关鹏举救下的这名少女,竟然是其幼年的玩伴——野鹤·鸿溪。二人幼年时曾一起在野鹤城旁的小溪中捉鱼,一起在开满野花的向阳山坡上嬉闹,还曾与其他小伙伴玩那过家家的游戏。
时隔多年,二人再次重逢,共骑一马,顶着萧萧而下的碎雪,朝野鹤城方向徐徐而行。17岁的鸿溪已经被公认为野鹤第一美女,而粟汉混血的关鹏举则是金羽卫中数得着的英俊后生。二人时而忆起童年往事,时而聊到现今的生活,时而轻轻依偎默然不语。
野鹤城的炊烟,终于还是从地平线处袅袅升起。关鹏举将鸿溪抱下战马,离别之际,鸿溪的浅吻伴着雪花一起飘落在了关鹏举的脸上......
“成败与否就看今晚了!诸君可否愿与我并肩而前?”吕砚凝的目光深邃平稳,看不出一丝波澜。
“愿与大人并肩!愿为圣上尽忠!”众金羽卫一齐轻声答道。
“好,今夜我与子佩、鹏举于主寨起事!利常、举人在马厩策应,萧关客、桑空林、金卓散在城外各处广造声势,沐秦声居中救援!只要主寨火起,各人便可自行便宜行事!”
“得令”
“鹏举,你现在悄悄带上利常和举人去密室准备家伙。其余弟兄抓紧时间休息,日落前分批去密室取货,事毕后于城北天星峡汇合,不要忘了咱金羽卫的铁律:不成功,便成仁!临阵退缩、胆怯被俘者,皆以通敌谋反论处!”
白日里,又有部分粟鞨部众陆续抵达了野鹤城,城内部众杀猪宰羊,为今晚的结盟宴和明日的大婚庆典做着准备。
正午时分,一座高大的皮帐在城外竖起。
“是真金家族的战旗!咸州的真金家族到了!”看着在皮帐顶端迎风狂舞的獠牙旗,城外的欢呼声瞬间响彻云霄。
人们知道,这次盛会中的主角,咸州粟鞨真金家族族长艾森阙洛·昌安率领次子小野牛、幼弟昌觉现已抵达野鹤城。
一瞬间,獠牙旗在野鹤城上空卷起的喜气点燃了粟鞨人心头的熊熊野火!
咸州、野鹤、宁公特......我们应该是族人啊,为什么要当仇敌呢?百余年的互相征伐后,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开始在粟鞨人心中同时萌发......
等不及日落,性急的粟鞨人就已经开始了狂欢。欢呼声此起彼落,一浪高过一浪。直至将太阳撵下山岗......
轩子佩将一个精致的小弩并十支弩箭装进腰间的皮囊之中,他低着头走出营帐,穿过城外欢腾的人群,来到了城寨之中。木栅内,一圈圈低矮的地窨子杂乱地环绕在主寨四周。
据古籍所载,东北先民世居于坟冢之中,与先人尸骸共处一室。之所以会有这种讹传,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所住的这种房屋与坟墓过于相似——建屋之初,要先向地下挖掘五尺,再用树干搭建出类似于帐篷的墙壁,树干之间的缝隙则以泥草填糊。虽然外形有碍观瞻,但在东北长达五个月的冬季里,这种形制的建筑却是最为保暖的。
与城外喧嚣的河畔相比,城内的行人反而不多。一阵凉风从清冷的城内吹过,轩子佩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刚从抚奴城出来时天气还热得很,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三下、一下、一下、四下,他有节奏地敲着一间地窨子的门,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人手执短矛站在门内——是举人,室内昏昏沉沉,一股怪味弥漫其间。
拾阶而下,只见一具尸体歪倒在墙边,咽喉处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创口很新鲜,似乎仍在不住地喷吐着血气。
夕阳从小小的窗口透入,照在尸体空洞的脸上,此人生前年约三十有余,粟鞨的鼠尾头明显是新剃的。一个小物件从门前飞至轩子佩手中,不用看他也晓得,这是辽镇边军哨骑所佩的腰牌。
“白日里就看见了这厮,没发现有同伴,总时鬼头鬼脑地在屋旁窥探,但为了保险,刚刚才骗过来宰掉的。”举人顿了顿手中的矛杆,轻描淡写地说道。
“好,放在这就行,就算是一处上给粟鞨人的眼药!”轩子佩将腰牌重又塞回了尸体怀中。
“你看,这些家伙够不够你们在主寨处使用,配这玩意太麻烦了!我这一天从早干到晚,也没做出来多少......”田利常将一个小皮包递了过来。
“够了,主寨内有松明火把,我用不了多少,一会给萧关客他们多带些吧!”轩子佩掂了掂皮包,小心地背在了肩上。
“一会我们在主寨得手后,你俩要先等一下,听见城外乱了,再去动马厩!这样效果会更好些!”轩子佩忍不住又多叮嘱了两位小将一句,方才转身朝外走去,经过举人身边时,二人轻轻地击了下手掌。
深秋的黄昏转瞬而逝,几步的功夫,轩子佩就从夕阳跨进了黑夜。
主寨就在前方,和低矮的地窨子不同,这里却是一处高大的所在,三丈多高的红松一根接一根围成寨墙,比城墙还要高出一丈有余,遇有战事,这主寨就是一座压制周边的高大箭塔。据鹏举得到的情报,这座寨子平时并不住人,主要被粟鞨人用作宴饮议事之用。
“寨墙上值班的听着!贝勒爷有令,今夜开恩,不用你等值守了。贝勒爷说了,今天全粟鞨的勇士都在咱们城内外守卫,任谁也攻不下咱们的城寨!你们也一起下去喝酒吧,莫要让咸州人、宁公特人把咱们瞧扁了!”
轩子佩沿红松寨墙上的便梯攀上寨顶。微微露头朝上方喊道。喊罢便头也不回地原路而返,隐伏在城角的阴影处。
“呼呵!|”寨顶上旋即响起几声欢呼。三名守卫欢天喜地地从便道溜下寨墙,小跑着向城外赶去。
待众人走远,轩子佩复又从容地登上了寨顶。寨顶开有几扇天窗,从中可以清楚地看清寨厅内的情况,主寨长宽各三十步,三十余方木桌摆放其间,这些桌子均是用整个的大树墩子加工而成,一桌可坐上七八个人,此刻,参加结盟酒宴的众多部落首领尚未进寨落座。
寨厅中央支着几口大锅,十余名粟鞨妇女在锅边忙碌着——添柴、加水、切酸菜。大锅内似乎炖着野鸡与切成方块的猪肉。轩子佩抽了抽鼻子,说实话,虽然是辽东土著,但这种粗犷的粟鞨炖菜却并不符合他的胃口。
“这帮家伙,想酒想疯了吧!”一张守卫没遗落在寨顶的弓箭进入了轩子佩的视线中,这是一张标准形制的粟鞨步射弓,他拿起弓试着拉了拉,弓弦由鹿筋制成,力道正好,旁边的箭壶里装了七八支透甲锐箭、十余只阙月铲箭。
此前为避人耳目,轩子佩只贴身带了一副小弩,这副弓箭的出现,刚好解开了他心中缠绕的最后的一处绳结。旋即,他又微微感到一丝不安——这件事从开始到现在,是不是有些太过顺利了?
寨厅的喧嚣打破了他的忧思,轩子佩伏身于天窗之侧,只见粟鞨各部的首领正鱼贯着走进了寨厅。
为首一桌,三名身着黑貂的大汉于左侧落座,想来定是“真金家族”艾森阙洛氏的昌安、昌觉、小野牛,昌安、昌觉二人的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虬髯纵横,粗犷不羁。粟鞨第一勇士小野牛则显得英气非凡,一言一行均透着一股虎虎生威的彪悍之气。
另有两男一女从右侧落座,女子身着缀满东珠的白貂华服,漠然不语,两名男子身材瘦长,虽不如艾森阙洛氏粗壮,却自有一股精锐桀骜之势。这三人,就是野鹤粟鞨的正副族长,野鹤·纳兰、野鹤·纳若、以及他们名义上的妹子,粟鞨第一美女野鹤·鸿溪。
众多粟鞨部族首领中,轩子佩一眼就看见了“宁公特粟鞨出虎水部族长”吕砚凝,以及坐在他身侧的关鹏举,二人所坐席位紧挨寨厅正门。
吕砚凝与周围的部族首领谈笑风声,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首领的风范。大大小小的粟鞨部落散居于东北各地,咸州、野鹤与宁公特之间更是横亘着巍峨高耸的盖马大山,厅内诸酋大多均是初次相见,因此,吕砚凝所饰演的这名“宁公特粟鞨出虎水部族长”丝毫不会引起同席之人的怀疑。关鹏举的目光,则完全钉在坐于首席的野鹤·鸿溪身上。
众人入席后,一盆盆酸菜炖白肉、山鸡炖蘑菇被在灶间忙碌的野鹤姑子们从大锅中盛出,流水架端了上来。
几头炙烤得金黄酥脆的全鹿和一坛坛产自高鲜的高粱烧酒也被抬进厅中。自有心急之人挥刀撬开了酒坛上的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盈满厅寨——想必,这些高鲜烧酒被野鹤部众抢来后,已经在这城中的地窖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众宾客欢声雷动,争相拿起身前的葫芦瓢去酒坛中盛舀起美酒。
轩子佩静静地俯瞰着脚下的一切,与夜色宛若一体。
酒过三巡后,野鹤·纳兰站起身来,高声大喊道:“各部的勇士们!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中气十足的喊声穿透嘈杂的声浪,如闹市般喧嚣的寨厅渐渐平静了下来。
“咸州、宁公特、野鹤!我们之间,已经互相征伐了上百年。
当年,咸州的先祖被宁公特人赶过盖马大山,野鹤的祖先也被咸州逐出了撒叉河!
一次迁徙,就是一连串的烽烟。我们身沐着腥风血雨在莽林与雪原中颠沛流离......可是,东北的白山黑水天地辽阔,我们粟鞨人足可以尽情驰骋其间射猎、农耕、捕鱼!
然而这百余年中,我们却还是在不停地你争我夺,互相杀戮!所争之物又是什么呢?
是草场、山林的地契?是几道薄薄的敕书?是宁人的册封?这些东西对咱们粟鞨人来说究竟又有何用?没有这些劳什子玩意时,咱东北的先民不也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了成千上万年吗?
但是在这百余年中,我们就是为了这些无用之物不停地互相征伐!粟鞨人的弓刀不但没让粟鞨人越来越强,反而让粟鞨人越来越少!让高鲜国、让大宁朝廷越发地觉得咱粟鞨人软弱可欺!”
“呼呵!”
“野鹤贝勒说得对!”
“粟鞨的弓刀不应屠戮粟鞨人!”
厅内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腾之声。众首领一齐高声附和,有些人还拔出佩刀,用刀背将圆木桌子敲得嘭嘭做响。
“百余年间,我们的刀刃上沾满了彼此的鲜血!但是,在这百余年中,大家的身体里也奔流着彼此的血脉!”接过话头的,正是真金家族的族长,艾森阙洛·昌安。
“哈哈哈哈”厅内响起一片笑声。
从敌对部落抢女人当媳妇,是粟鞨各部千百年来的传统,抢来的媳妇不受歧视,育有后代后照样可以当家。
“野鹤、宁公特、咸州,咱粟鞨各部的血其实早就已经汇聚在一起了!这些年,沁入大家的刀锋的,正是我们自己的鲜血!”艾森阙洛·昌安敲击着桌子,声若熊吼。
“尤其是我们咸州和野鹤,这些年一直争斗不休......但是明天,我的儿子小野牛将娶野鹤的鸿溪格格为妻!这将是百余年间,咸州第一次不用动刀枪,就从野鹤部娶来媳妇!”
厅内众人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小野牛、鸿溪,”杀人无数的昌安,此刻竟带着些许慈祥。
“虽说明日才的良辰吉日,但此刻你二人不妨先对饮一杯,如何?”
小野牛腾地站起身来,捧起酒坛将面前的两只瓷质酒盏斟满,与其余席位上的葫芦瓢不同,首席上摆着的瓷盏质地颇为讲究。在松明的映照下,油润的的光泽在瓷胚细碎的纹理间翩然舞动,宛若惊鸿。
小野牛捧起一盏佳酿,双手端至鸿溪面前,通红的脸上挂着火热的笑容。
鸿溪缓缓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小野牛的双眼,对眼前的酒盏丝毫不加理会。娇艳的容颜一如深秋时的深潭,层层迷雾下,是被薄冰覆盖沉郁和幽寒......
“如此名贵的瓷器,我在野鹤城中从来不曾见过。想必定是咸州勇士们带来的聘礼吧!”鸿溪清霜般的声音,让人们突然意识到,在厅寨外的莽莽群山之中,斑斓的寒叶正在无声地从枝头上一点点飘落。
满面红光的小野牛并没有查觉到鸿溪话中所透出的冷漠。他的脸上,仍然挂着与其相貌并不相符的恬然。
“是,我们今天带来了不少聘礼!格格好眼光,这瓷盏即使在汉地,也是十分名贵的!”
“你们咸州粟鞨的首领野牛皮是宁人大官蔺成栋的干儿子,想必,这十分名贵的酒盏定是那位‘蔺太师’所赏赐的吧!
如此珍贵的奖赏,不是砍几个寻常野鹤人首级,烧几座普通野鹤寨子就能得到的。难得咸州真金家族一片真心,把这么名贵的赏赐带来当聘礼!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笑容僵在了小野牛的脸上。他手中的酒盏突然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这位粟鞨第一勇士端也不是,放也不是,尴尬至极......
“来来来,既然知道这是咸州真金家族的一片赤诚,还愣着干嘛,赶紧喝酒啊!”野鹤·纳兰起身将酒盏从小野猪手中接过,硬塞进鸿溪手中。
鸿溪却丝毫不为所动,清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真金家族送来的酒盏虽然质地上佳,但在我看来也属寻常之物,各位可知这世间最名贵的酒盏是什么?”
话音未落,纳兰、纳若二人同时拍案而起,纳若抓住妹子的胳膊一声低吼:“退下!大喜的日子,休要放肆!”
“二哥,既然是大喜的日子,更需注意野鹤的体面!|”
鸿溪一把甩开了纳若的手,继续说道:“世间最名贵的酒盏,就藏在此人兄长的义父,大宁朝故辽镇总兵蔺成栋的家宅之中,那酒盏由人头制成,昌安与野牛皮二人亲手从那人的头盖骨上剥下血肉,再镶以金边,快马送至蔺李太师的衙署。
听闻蔺太师得到这人头酒盏后欢喜得合不拢嘴,当场就给朝廷写奏折,给昌安要了一个正四品龙虎将军的官衔!”
鸿溪所说的这件旧事,厅内众人多有所闻,当年,蔺成栋因专权跋扈被言官弹劾,不得不卸去了辽镇总兵之职,继任的张总兵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野鹤粟鞨便率先揭竿造反,包括部分咸州粟鞨部落在内的粟鞨各部纷纷举兵响应。
一时间,烽烟在东北大地上处处燃烧。野鹤乱兵一举攻陷了大宁朝辽东重镇开阳城,开阳守将、蔺成栋之二子蔺如云在城破之后率军继续巷战,最后终是死在了乱军之中,连尸首都没有寻到。
辽东局势一度危如累卵,新任总兵既无退敌之能,又无安抚之策......
无奈之下,朝廷只得重新起复70岁的蔺成栋总领辽东军务。蔺成栋出山后,与艾森阙洛·昌安那名曾在帅府当过家丁的长子,艾森阙洛·“野牛皮”暗通款曲,几日后,参与叛乱的咸州众部在真金部的率领下于阵前突然倒戈,突袭野鹤大营,大败野鹤骑兵。
有辽镇边军为后援的咸州兵连续追袭五百里,一路扫荡野鹤诸部,最终在盖马山天池畔将鸿溪的阿玛,即当时的野鹤诸部首领布昂森斩杀,随后将其头盖骨取下做成酒盏,送至蔺成栋手中。
第二次出山后,此前曾经对粟鞨各部基本保持一视同仁,既拉且打,时拉时打的蔺成栋开始一意偏袒扶持咸州粟鞨真金家族,促使真金家族一步步坐大,在被咸州各部公推为盟主后,又与同宗同源的宁公特粟鞨订立了盟约。
此后,真金家族恩威并施,对百余年来一直与其势均力敌的野鹤粟鞨步步紧逼,导致野鹤诸部最终四分五裂,渐渐支撑不住的野鹤诸部首领野鹤·纳兰只得主动向老对手纳妹求和,这才有了今日这段城下联姻。
但是在这些年间,虽然咸州在粟鞨诸部中一家独大,但对大宁朝廷却愈加恭顺。
各部有组织的入寇基本停歇,作为回报,大宁发到咸州粟鞨手中的贸易敕书亦越发丰厚。各部部众饮酒时在痛骂咸州粟鞨的同时,心下对这些年所过的相对安生的日子也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舒坦之感。
眼看着这种安生日子似乎会随着咸州与野鹤的进一步联姻而继续长久地持续下去,这次联姻的主角之一,鸿溪格格却在这个喜气盈盈的场合里,当着众人之面又刻意地提起了这段被尘封多年的血色旧事......
“昌安大叔,你的指甲里,是不是还残留有我阿玛头骨上的血肉呢?
这些年来夜不能寐时我一直在想,你们把我阿玛的头盖骨做成酒盏献给了宁人,那我阿玛头上的皮肉又作何用途了?
听闻你咸州真金家最喜猎犬,平素抓到与你部作对之人,往往会让猎犬将他活活咬死吃掉。也不晓得这厅内的众人是否有亲朋故旧和我阿玛一样,也给你真金家当了狗食。
我野鹤虽然日渐式微,但这在野鹤城内我一直是都格格,因此脾气坏的很。昌安大叔,如果我嫁到真金家族后不小心惹到了你们,你会把我也推进狗圈当作狗食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野牛再也忍受不住,举起拳头作势要向鸿溪脸上打去,哪知鸿溪速度更快,抢在小野牛铁拳之前率先抓起面前的酒盏,将碗中的烧酒全部泼在了小野牛的脸上。
“出去!滚出去!|”纳兰抓起鸿溪向后一推,鸿溪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上。
“我自己会走!”鸿溪施施然穿过众人惊愕的目光和一团团炖菜发出的香气,来到厅门前。
“纳兰,别忘了你阿玛是靠娶了我额娘方才坐上野鹤首领之位的!纳兰、纳若,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说罢这句没来由的话,鸿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寨厅。
寨厅内一片死寂,有些胆小的部族首领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的一声,轩子佩伏于寨顶的天窗后,将手中的汗水在衣服上抹了抹,暗暗将一支阙月箭搭在弓弦之上......
“纳兰,你衣服里穿的是什么!”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际,此前一直未说话的昌觉突然抓住纳兰的外套猛地一拽。外套脱落,一袭锁子甲从中显露了出来!
“宴会中披甲,你想干什么!”来自真金家族的三条汉子瞬间一齐发出了惊呼。
咸州粟鞨的野牛皮因年轻时因给蔺成栋当过几年家丁,因此会读写汉文,他对汉地通俗小说《三国演义》推崇备至,常常给部内诸人讲说其中内容。
此刻,看着野鹤首领身上的锁子甲,昌安等人不由得下意识地想起了野牛皮曾经反复给他们讲过的三国演义中的桥段,这种场面若是放在书中,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通常都是主人掷杯为号,帐下杀出数百刀斧手!因此,三名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汉子,竟在一瞬间同时失了声色。
“我....我.....“至于为何在今夜暗披了一件锁子甲,纳兰心中自有其难言之隐......
野鹤部众的身材较之咸州部众普遍要瘦小一些,真金家族的三人都是咸州有名的壮汉,纳兰、纳若如与其同坐一席,相较之下难免会显得有些羸弱。这种主弱客强的场面,在到场诸部首领眼中定然会有碍观瞻。
因此二人便听从了鸿溪的建议,在外套内又多披了一层锁子甲,以此来给自己的身材增加一些维度。哪成想在此刻这件壮门面用的锁子甲,却刚好引发了真金家族的误会。
看纳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小野牛”一个健步跳上桌子,而后居高临下将纳兰扑到在身下,拔出随身携带的顺刀抵住纳兰的脖颈,歇斯底里地吼道:“野鹤狗贼,你们想干什么?”
纳兰作为野鹤首领,在自己的居城内又岂能示弱,左手抓住颈上之刃,右手顶住小野牛的下巴向外猛推,鲜血从他的手指上渗出,被对手口中呼出的腥臭之气吹落在自己的脸上。
他从余光中看到,欲救兄长的纳若正与真金家族的昌安、昌觉人二人战作一团,厅内众人乱哄哄地朝首席的方向涌来,有人试图将扭打在一起的纳若等人分开,有人试图上前助拳,亦有人试图阻止助拳之人上前......
旋即,这些方才还团团围坐把酒言欢的汉子亦如首席诸人一样乱战了起来。仓啷啷,不大的厅堂内,四处回响着顺刀出鞘时的狞响。
混乱中,有人抱住了小野牛的后腰,更有人扑上来抠戳纳兰的眼眶。
这一阵突发的变故让一直以肉身与白刃相抗衡的纳兰再也聚不起胸中的精气。彻骨的疼痛从手指间升起,直插入他的脑海之中。
刀刃,一毫一毫地朝他迫近。
“罢了......“正当纳兰万念俱灰准备引颈就戮之时,忽然感觉压在他身上的“小野牛”没来由地突然抽搐起来,手中的尖刀也无力地滑向了地面。
死里逃生的纳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方才还勇猛无比的小野牛此刻已经趴伏在了他的怀中,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纳兰定睛看去,只见小野牛的肩膀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硕大的阙月箭,伤口处,狰狞的筋骨与鲜艳的血肉互相交织,恰如一朵怒放的花蕊。
“这一箭莫不是屋顶上的岗哨所发?”头昏脑胀的纳兰摇晃着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颈间的皮肉已经被割出了血痕,只要那支箭再迟上几息,皮肉下的血管便会被小野牛的刀锋所切断。
“眼下这场大乱,莫不是萨满大神赐给我的建功良机?”望着在自己脚边蜷成一团的粟鞨第一勇士,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从纳兰的心底浮出——此刻,咸州诸部的一众首领,有大半正聚集在自家的厅寨之中。只要自己能想办法把散在城中的部众召集起来......
纳兰的胸中,瞬间燃起了熊熊的求生之火。火苗在他的眼前跳动着,旋转着,竟是如此的炙热与真切......不对,胸中的烈火哪里会这样的灼人?这......这分明是真火!不好!厅寨里起火了!
从幻梦中惊醒的纳兰,眼看着两只拳头大小的圆球从天而降,刚好砸在昌安、昌觉与那若的身侧,烈焰从圆球的空洞中喷出,将正在混战的三人同时吞没......
这些火球,正是轩子佩从天窗上抛下的。早在众人挤向首席之时,吕砚凝与关鹏举就已经闪出了厅寨。此刻,二人拔刀在手,一左一右地守在厅门外,接连砍翻了几个想要逃出火场的部族首领。
轩子佩几下就扔光了田利常交给他的火球,方才还歌舞升平的厅寨内,现下已变成了一座浓烟滚滚的“砖窑”。
“昌安......昌觉......”虽然视线已被烟火遮挡,但轩子佩仍然朝两人最后现身的位置接连射出三枝羽箭,不待确认战果,他又一一射灭了厅内的灯火松明。旋即又向浓烟中随手速射。
守在厅门处的吕砚凝与关鹏举频频挥起长刀,那些凭着侥幸方才逃出火海的粟鞨酋首还未来得及吸上一口新鲜的空气,就不明不白地成了刀下亡魂。
“敌袭!敌袭!这是野鹤的圈套!”
“真金家带着官军来杀咱们了!”
手上忙着砍人,嘴巴却也没有得着空闲。二人拉长声音,不住地朝厅内散播着恐慌与疑惧。
轩子佩射光了身边的箭矢,又从后腰处摸出了一个皮囊,拔下囊塞,将盛放其中的液体凌空洒下,厅内的大火,烧得更加旺盛了......
粟鞨各部常用松树做墙,遇火后极易燃烧。田利常多次试验后改良了金羽卫历来所用的火球配方,使其配置更加简易,燃烧更为猛烈。为此,东北司千户还特意赏了田利常一百两银子。
烈焰中,参加宴饮的粟鞨诸酋互相之间很多人原本并不熟识,此刻大变陡生,众人互不统属,加之主寨出口窄小,一些人为夺路而逃不惜挥刀相向。一时间厅寨内哀嚎与怒吼交织,刀刃伴烈焰相交。
主寨寨墙此时也被大火引燃,轩子佩几步从寨顶溜下,来到吕关二人身边。
三人互换了一个眼色,便分头向三个方向逸去。
此时,城外围篝火宴饮的各部部众已经觉察到了主寨的异常,有人呆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冲天的火焰,有人慌忙拔刀朝城内跑去,有些此前曾互相攻击的部落则各自结成战阵,警惕地看着对方。
此刻,城内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马蹄声。。
“敌袭!真金家把官军的铁骑引来了!”
“是野鹤,野鹤部反水了!要诱杀咱们当粟鞨之王!”
随着马蹄声的逐渐逼近,人群中有人如此高喊道。
“大家上啊,先砍了真金家的猪崽子!”
“野鹤!你想要爷的命,爷先整死你!”
“辽东铁骑来了,快逃啊!”
在越来越响的马蹄声中,几名野鹤部众决定先发制人,结成小阵并肩怪叫着冲向了刚刚还与之推杯换盏的咸州真金家部众。
此举恰如投向火药堆的一根火把,瞬间引爆了河畔的平原......
事后,每当听人提起修罗地狱,轩子佩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晚的野鹤城,大火中,红着眼的粟鞨人互相乱砍,人们被火焰舔噬,被钢刀劈碎,被马蹄践踏。据说,第二天清晨,清河河畔升起了血色的晨雾......
“举人,举人没回来......“
天星峡内,少了举人的金羽卫小队仍旧是十个人,鸿溪默默地跟在关鹏举的身边,惊惶与兴奋,期待与不安写满了一张俏脸。
“撤吧,举人已经尽忠了!”吕砚凝面色萧索,昨夜虽然可以说已成全功,但后来发生的一连串惊变,让他此刻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意兴阑珊之感......
“都是命......”回到抚奴城的轩子佩打开了自己的武具箱,举人的书信静静地躺在他的环臂甲上。
轩自佩心中一酸,当年,正是他为年少的“举人”办理了加入金羽卫的各种文书告身,此后二人又一直秤不离砣。
二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上下级,其实更类似于师徒与兄弟。
“赵凝......”轩子佩抚摸着书信上举人的本名......
“看看吧,这样你就可以在我的记忆中多存留些时日,也算是给你延寿了......“轩自佩打开了那封举人遗下的家信。
“啊!!!他竟然是......“
短短的一页纸,轩子佩不多时便读完了。
“兄弟啊,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七年后,在高鲜一处遗弃的民居中,轩子佩与举人盘腿对坐于大炕之上,二人一边将晒干的明太鱼撕成小条慢慢咀嚼,一边浅酌着一小坛烧酒。
“你这人不讲究,竟然偷看我遗书!”举人笑着回道,当然,彼时他已经不能再叫作“赵凝”了......
“怪得很,你消失后没多久,你家老爷子那一党的政敌就被从朝堂之上连根拔起铲除干净了,但是挟大胜之危,你家老爷子不但没有随党中同僚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反而自那时起便从朝堂的邸报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嘿嘿,他和我不一样,高深得很,也可以说是老奸巨猾,说实话,我不太担心他......“说到这,举人一脸的云淡风轻。
“我看你也高深得紧,已经在金羽卫忠烈祠中吃了多年香火的人,现在竟然变成了......
给我讲讲,那一夜后,在你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