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李敬忠(1 / 1)

<>李敬忠抬手擦了擦从锁甲头巾下渗出的水滴,却忘了手中还提了解首刀。

噗通!短刃跌进了石板路上厚厚的苔藓里,沉闷的异响在丑时静谧的屯堡小径间显得煞是突兀,但转瞬便被黔地铺天盖地的湿气所吞没……

紧接着,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冲破夜幕的包裹,从距他不远的几处所在次第传出,其间更有人憋不住气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李敬忠狠狠掐了一下大腿,他晓得,自己那三个于暗处隐伏的伙伴定然是被这声“惊雷”吓到了。

他慢慢伏下身子,摸索着将刀从苔藓中拾起,用肘弯把刀背紧紧地夹了,腾出潮湿的手,在同样潮湿的裤子上使劲地蹭了蹭,方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握住刀柄。

做完这些,他再一次撅起嘴,吹散那些将要流进眼中的水滴,似乎这扰人的夜露,才是他今夜最难缠的劲敌。

即便这里地处黔贵腹地,即便此时正逢暮春深更,但如今夜这般的天气,也还是潮得有些过分了。

空气中弥漫着细密的湿气,是雨丝?是浓雾?还是被夜岚蛊惑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人的某些欲望总是显得蠢蠢欲动,譬如情欲,譬如......

此刻,肿胀的杀意在李敬忠体内熊熊燃烧,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这条小径,望眼欲穿地狩候着计划中那个正该情欲勃发的身影。

这段小径虽谈不上蜿蜒,但在流动的夜岚中,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出七八步远,而那些沿锁甲头巾流下的......不知是雨水、雾气、汗水、还是三者兼而有之,让他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视野越发迷乱,让他本来就躁动难耐的身体越发煎熬......

李敬忠咬了咬牙,再一次夹好钢刀。这一次,他将已经佩戴了一个时辰的锁甲头巾摘下,仔细抚平、对折,小心地揣进了自己的怀中。

“那厮总不至于在偷婆姨时还随身带着长刀吧,那我还戴这劳什子东西作甚!”

这袭锁甲头巾,在李家已经传了三代,是其高祖在与北虏韦兀人作战时缴获的战利品。

李敬忠仍然记得,年少的自己躲在自家戍屋昏黄的灯影下,看着父亲将这片铁甲放进沙桶中,一点点用桶中的细沙在环锁之中反复打磨。日复一日,那种沙粒在铁环间跳跃时所发出的脆响,便逐渐融在了他儿时的记忆之中。

按大宁朝律法,私藏《武备志》中所载的官造十四式甲胄一领,便要受脊杖之刑,私藏二领流徙,私藏三领斩首,五领抄家。

但韦兀铁网衫、倭寇具足、弗朗机板甲、高鲜纸甲却不在大宁官造十四式甲胄之列。

因此,那些于九边要隘处世代驻守的军户人家,或多或少都储有一些番甲。开兵见仗时,他们会将私藏的番甲与官给铠甲混穿,用以弥补官甲上的一些漏洞。

李家祖上是驻防于宣镇的边兵,自从大宁开朝之日起,就在长城内外和北虏韦兀人常年对垒,打生打死。

那北虏曾经靠着弓马纵横天下,不仅夺了中原之地开朝立国,还曾沿着大漠草原一路席卷,直打到那弗朗机人的地盘处方才止住了铁蹄。

但马刀硬弓虽可以夺天下,但守江山时却着实不大好用。因此其国祚不过百年便在一夕之间风流云散了。

打本朝太祖扫清寰宇,将北虏远逐塞外时算起,大宁开国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在这二百多年中,虽然北虏一直都鲜有特别安分的时日,但它的势头已然眼见着一天颓似一天。

即使在景升年间以铁骑迫天子北狩,兵锋一度直指京城,最后也不过是在一阵劳而无功的喧嚣后又灰溜溜地跑回了沙漠之中。

沙漠与草原,也越发贫瘠了……隆祺朝,朝廷下恩旨开马市与北虏韦兀人进行贸易,又特设驣骧四卫,将愿意归化圣朝的韦兀人招抚整编,安置在辽东、卢龙、宣大、密云一线。

此后,虽仍然会有虏骑不时犯边,但上至朝廷中枢,下至边军将士都看得出来,这些昔年间不可一世的铁骑,已经从窃国巨盗彻底沦落成了鸡鸣狗盗之徒……至于北虏那曾经如雷霆一般的铁蹄声,也逐渐在宁人的噩梦中淡了,散了,远了……

当年,李家先祖三驹公作为一名车营游骑,在宣镇外五十里的狼啸峪,与一伙入寇的北虏狭路相逢,三驹公催马舞刀,手刃敌方一员骁骑后,从对手尸体上剥下了包括这片头巾在内的一身上好环锁铁甲。

是役,李三驹斩首两级,赏银三十两官升一级至总旗官,随后隆祺帝归天,新帝年幼,内阁权相张文正执掌大权开革新之风,在西南蛮夷聚居的黔滇之地设置流官专管盐铁发放及财赋税收之事,激起西夷叛乱之势,西南守兵承平日久,与西夷杂处日长,且依赖向西夷走私盐铁而获得重利。因此不仅战力低下且缴贼时时时放水,致使中枢欲以“盐铁归流”至“改土归流”的策略进展缓慢。

张文正于此荆棘丛中调五千余宣大边兵至西南边地重镇——安平卫驻防,李三驹正是这南下官兵之中的一员。待叛乱渐熄后又长驻于安平卫城东南的云山屯堡,娶当地女子为妻,到李敬忠这儿已是第四代了。

八十余年间,四海咸平,边患渐熄,虽然有来自敷州国的倭寇在帝国东南沿海附近闹腾了一阵,但和曾经动辄以数万铁骑跳荡于长城内外频频叩关的北虏相比,那几船光着屁股的倭寇着实不值一提。

而在辽东关外的极北苦寒之地,大宁柱石、总兵蔺成栋一门10将守辽30年,将世居东北雪原的东奴粟鞨人及流窜至辽地的残余北虏掌控于股掌之中。

近年来,蔺成栋更是助其义子、咸州左卫指挥使、鞨真金家族首领“野牛皮”一统咸州粟鞨诸部。“野牛皮”号令麾下部众学习汉化风俗,归并小部,拆解大部,严加统御。

从朝廷发下的邸报上看,自“野牛皮”掌权后,闲州粟鞨各部逐渐停止了诸如越界行猎、挖参、入寇掳掠之类的逆行,对大宁朝愈发恭顺,辽东边患亦一日少似一日。

西南边地自从宣大边兵进驻弹压,“盐铁归流”直至逐步“改土归流”后,苗民、瑶民、壮民、仡佬民普受教化,世袭土司在受封加衔的同时,也逐步将实权交给了朝廷派来的“流官”同知。

始闻儒圣沐化的黔滇两省诸夷不仅鲜有造反作乱之行,更是在作为主力兵员参加了天朝征讨西南属国的重大战役,并一路高歌猛进攻入了临番的陪都。

“生错世道了!”在那些弥漫着青烟薄雾的晨晨昏昏,一些和李敬忠出身相同的北地边军后裔,常常会望着堡外叠嶂的山峦,一边擦拭着祖传的诸般军械,一边不住地发出长吁短叹。

对于这些人,李敬忠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驻扎在安平卫的北地边兵后人分两种。

一些人,日夜憧憬着其祖辈所经历过的那些“奋长刀直入大漠孤烟、扬铁蹄踏碎长河落日”的豪壮岁月。

“这西南边陲有甚好处?山地纵横驰不得马,湿气逼人放不得铳!整日里做些巡山穿林的勾当,和黔灵山的猴子一个调调!”

而另一部分人,则爱死了这片虽地处西南,却堪比“山里江南”的温润乡土。柔和的空气、秀丽的山涧、魅惑的夷女。

虽然砍首级升官换赏银的机会不多,但是安平卫乃黔滇咽喉要地,和砍东奴北虏首级积功换银钱换官位相比,守在这条联通内地与西南的锁钥驿道上,只要脑子活分些......发财的机会反而更多,风险也更小!

这两种人在安平卫内所占的比例大概一半一半,李敬忠属于后者。

大宁朝天勤三年,与天朝隔海相望的弹丸岛国敷州国“关白”作乱,发倭兵7万侵略天朝属国高鲜,一月内高鲜全境八州便被倭兵攻占了七个,高鲜王于宁高边境之畔泣血上表请天兵助战。闻讯后,天朝迅疾发天兵数万翻山泛海往救。

高鲜乃北地多山之国,辽东边兵多为骑兵,不利山地攻城步战。蔺成栋义子,咸州左卫指挥使“野牛皮”主动请缨,派遣所部三千余粟鞨兵甲与大宁天兵一道进入高鲜助战。

“高鲜与粟鞨乃宿世之敌,高鲜人恶东奴,尤甚倭寇!加之粟鞨乃无常小人,此番允粟鞨兵随军助战,乃权宜之计,宜速调善山地步战之精兵丁三千人入高鲜弹压制衡。”

出身北地,曾与北虏血战多年,又久驻西南多山之地。中枢阁僚口中所谓的“善山地步战”之兵,指的正是这部驻扎于安平卫所的宣大边军后裔!

一纸调令随即从大宁国都传到了安平卫。

安平卫内群山竞秀,去往滇云的驿道在其治内随山势自然形成了一个马蹄形,马蹄形驿路将卫城环抱其中,沿路险要之地耸立着六处堡城,座座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入滇的调防军队、往来商旅沿安平最东侧的云山屯入境直至最西侧的云龙屯离境需耗时三天。安平卫城仅与云龙屯堡城有一险道相通。

若有来自内地的敌军想要攻占安平卫,需一座接一座地连续攻占六座险要山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自安平卫城直至滇云首府昆州,则再无其他雄关要隘。

因此,安平卫自来便有“滇锁咽喉”之称。但承平日久,安平卫内可战之兵其实已不足四千,六堡之中仍有成建制兵丁驻守的城池只有最东侧的云山、最西侧的云龙以及临近云龙的云坝三堡。

安平去高鲜七千余里,传闻中倭兵凶悍异常。此地兵丁距上一次大规模开兵出阵已足足过去了六十余载。卫内军兵对于此次驰援藩属的态度持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立场。

一半兵丁闻讯后便摩拳擦掌地想要砍些倭首以资晋身之阶,另一半兵丁则谈倭色变百般推诿甚至隐然有哗变之势!

安平卫指挥使为尽可能皆大欢喜地凑足逐倭援高之兵,只能发下榜文,征募卫内义士主动报名。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援高派”兵丁壮怀激烈地在书办处报上了姓名。一日之间便即凑齐了两千余丁。指挥使又恩威并济地动员了六百余“守土派”兵丁,将卫里能用的弗朗基炮、虎蹲跑、三眼铳尽数拨付给了出征的军队,兵部委任安平卫指挥同知为领军参将,赴援众军齐集云山屯堡待命。

出征当日,指挥使临阵赐酒,三声炮响后,援助高鲜的“三千”山地战兵缓缓离城远去。

总旗李敬忠与其他留守堡内的军兵肃立于校场,为“援高军”同袍践行。庄严肃穆之际,李敬忠听见本队百户白志刚在一旁幽幽地嘟囔起了不合时宜的话语。

“今与山鬼临,残兵哭辽水!哎,这群黄口小儿,岂不知在八百多年前的‘三征高鲜’之役中,中原朝廷先后在高鲜境内折兵近20万众?

如此咄咄信史,为何仍不奉之为前车之鉴?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从故纸堆中翻出那首‘无向辽东浪死歌’,向四下里悄悄传唱咯......”

云山屯堡编制兵丁1200人,实驻700余人,此役,云山屯近三百官兵“志愿”援高,原本就显得空旷的屯堡,瞬间变得更加寂寥。

日子该过还得过,大军北去后,云山堡的一切仍旧如常。

直到战报自前线次第传来之时。

援高天兵在辽镇总兵,蔺家大公子蔺如风的率领下,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战收复高鲜北部重镇陪都平骧。

是役,安平卫军兵驱三千粟鞨兵猛攻平骧城外第一制高点牡丹峰,最终在粟鞨兵付出一百余人伤亡的代价后占领该峰,辽东边兵在牡丹峰上架起弗朗机炮猛轰城头,大军乘势杀上城墙,平骧城自此光复。

接下来,因是步兵,安平卫军兵没有参与不久后在高鲜国都王京城外打响的“青羽馆之战”,该战系因援高军主帅蔺如风率两千辽东铁骑轻敌冒进,被三万余倭兵重重围困,虽然最终突围而出并乘势烧毁了倭军囤积于王京附近的大批粮草,但辽东铁骑的精锐却于此役中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盘踞于王京的倭兵在粮草被烧后仓皇撤军,安平卫援兵便随大军一道,一路高歌猛进横扫倭军,接战之时,前有粟鞨签军以供驱使,后又辽东铁骑引为强援,这仗打得也算是顺风顺水。

现在,天兵将倭寇尽数驱进了位于高鲜南部海岸线上的三座城池之中,并对三城日夜攻打,想必不日就能克城歼倭,铸就全功!

每当战报传回,堡内出征将士的家眷就会聚在一起欢天喜地庆祝一番。听着别人家中传出的袅袅凯歌,“乡土派”家眷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了阵阵酸涩,有意无意地,也开始对自家当家人甩起了脸色。

“命运不济啊,这倭寇怎地就如此不经打?白白便宜了这群援高竖子!”

一日,正当留守堡内的同袍在闻听军报后发出叹息之际,坐在一旁的百户白志刚当头将一个陶茶壶砸向了说话之人。

“你们懂个屌!那敷州国已板荡百年,以咱们屯堡承平日久之卒,对敷州百战之兵,想要全须全尾地赢到最后,又谈何容易!”

李敬忠听后暗暗颔首,他和那些大头兵不同,他是总旗,还读过几年私塾,闲暇时分,偶尔也会翻翻书,四书五经看不进去,兵法战册也不对他胃口,但那历朝史书他还是能够兑付着读上几页的。

他晓得,历朝历代,南兵北伐往往都是先小胜再大败,赢着赢着就把命搭进去了!这像是一个魔咒,横亘千年困扰着一朝一朝的南兵,安平卫的援高军兵又如何?

和自己一样,打祖上三代起就没打过硬仗,平日里给私盐贩子保保驾倒是熟门熟路,这一次劳师千里去那苦寒北地和倭寇血战经年......在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梦里边的事情一样。

退一步讲,就算是此次援高注定大捷,他也不想去凑那热闹,媳妇这几年中已经先后给他生了三个娃崽儿,不当值时带着俩儿子去山里打打猎,回家再让女儿用小拳头给自己捶捶腰,等着浑家用干辣椒把打来的山鸡野兔炒香,喝着烧酒数着盐贩子烟贩子按时纳上的贡钱——和开兵见仗比起来,这才是他李敬忠最喜欢的生活。

更何况白志刚曾经私下里和他说过,大宁朝近年来的世道,寂静得有些瘆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在这种举国上下的沉寂中,保不齐就酝酿着大动乱。李敬忠信的人不多,但本队上官、百户白志刚却是头一个!

光阴如梭,李敬忠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自己独行时,堡内一条条青石曲径所发出的空寂回响。

黔贵群山每年除夕前的一段时间里,总会有那么几日里天气突然间变得极冷,萧索的冬雨淋着淋着,便会凝成漫天的碎雪飘然而下,将层峦中的各处屯堡无声地晕染成素淡的丹青水墨。

到了这个时候,地势最高的云龙屯烽燧山垭口必然会因大雪封山而驿路中断,商旅不行。整个卫所也会随之进入一片闲适之中。相熟的兵丁们围坐于火塘前,煮上一个锅子,就着折耳根和糊辣椒调制的蘸水,围炉把酒,品咂着冬夜的闲寂。

正是在腊月二十二这天,安平卫指挥使的传令亲兵叩开了云山堡的城门。亲兵从云坝踏雪而来,所穿的鸳鸯战袄上已经结了一层厚重的冰甲。

“护理云山堡千户、正百户白志刚听令!”——由于云山屯堡该管千户李星燃随援高军出征未归,堡内千户暂由白志刚护理担任。

“标下在”

“指挥使大人有令,除留值星总旗严守关隘外,云山屯堡总旗以上军校即刻前往卫城议事!”

白志刚不敢怠慢,当下率堡内一名百户、一名试百户,九名总旗冒雪向卫城疾进。

奇了怪了,这年根下又能有什么紧急军情呢?西南方不太安分的属国在二十年前差点被滇云沐家灭国,世传其五十年内绝无再战之力;诸夷虽仍旧与汉人分地而居,但日受王道教化,且在盐铁上受汉官节制,非大变当无造反之心。难不成是......

想到这节,李敬忠心中一凛,紧行几步来到白志刚身边,还未开口相问,便听白志刚说道:“也不知堡内蜡染铺子里的白坯布,存得够不够多......”

“老白...真是援高军出了岔子?”白志刚比李敬忠大三岁,二人总角之交,经年投契,因此私下里,李敬忠对自己的这位直管上官以朋友之礼视之。

“两朝高事纪略你也看过吧,那高鲜乃狭长半岛,土地贫瘠,三面环海,我大军数万兵丁屯坚城之下算来已是一季有余,人吃马嚼,日耗万石。

援高大军有辽东铁骑、浙军鸳鸯兵、我黔军山地步卒、蓟镇车营、宣大炮营,更有几千粟鞨签军!互为派系,明争暗斗......

如此久驻于倭军坚城之下,难保不出乱子!若是战况起了反复,那辽东铁骑、蓟镇车营乃是骑兵,来去从容,尚有生机,我黔军山地步卒......以后,等着我们的,也许是另一种日子咯......”

众人离堡之时在官给的鸳鸯战袄外又披了厚厚的兽皮大氅,皮大氅上还罩了蓑衣与斗笠,这一路虽霜雪纷飞,但大家的身上却还暖和。

此时,白志刚的这席话,却如一盆冰水般兜头浇在了李敬忠的身上,彻骨的寒意伴着刺痛一瞬间浸满了他的胸臆。

到卫城的百里驿路,怎地竟如此之长……

第三日里,风雪渐歇,冰雨又起,众人与云龙卫官佐一并进入卫城。往日里御下宽仁温厚的卫指挥使破天荒地没有让原来的部属略作歇息就直接将众人召进了官衙之中。

朔风渐止,几缕阳光刺透沉郁的阴云,映得老旧的官厅忽明忽暗。

指挥使恹恹地缩在太师椅内,面无表情地环视着众人,嘴巴微张,旋即又闭紧,一声长叹后,将攥在手中的一封飞鸽密讯及案头的一本《两朝高事纪略》扔到了云龙堡副千户面前。

大宁朝历来靠信鸽与驿站传递军情。信鸽虽快,可靠性却差些。因此,往往是由信鸽携带简要加密讯息先行,正式公文则经驿站由陆路传送,这样一来,可以保证军情公文传递既迅捷又详实。

所谓飞鸽密讯,说来也简单。各卫所案牍库内十本作为鸽讯密本的官修经史案牍编号各不相同,且定期轮换。鸽讯中只载数字,用时需根据鸽讯上所载密码母本编号顺序找到正确的母本,再对照鸽讯上记载的文字序号即可译出简要的军情、命令。

云龙堡副千户逐字对照,提笔于宣纸之上徐徐誊写,在厅内众官的注视下,毛笔的速度越来越慢,继而笔尖开始微微颤抖,待译好鸽讯后,云龙堡副千户竟然呆呆地怔住了……

“念吧!”自众人来官衙议事后,指挥使第一次开了腔。和往日比起,那声音显得沙哑异常。

“天兵汇攻于蔚山城下,将克时,炮突炸,引燃药子。大军遂退,以安平军督粟鞨兵殿后。

粟鞨军叛,弹压之,两军皆没。

天兵军威遂壮,回攻倭城,一鼓而克。

现着安平驻防诸军即刻起整顿军马器械,以备征伐。另调镇远卫兵丁赴安平卫防守,粮草营寨,按律供给。”

短暂的凝滞后,众军校一齐从交椅上跳了起了,一缕缕尘灰从官衙的房梁上簌簌而落。

“没了?咱们的人全没了??”

“千户大人也没了?朱百户、秦总旗他们都回不来了?”

众军校虽为宣镇世袭军户,但在这西南之地,自打其祖父那辈起,就一直无甚大乱。大家平日里在屯种戍田之余,每月会依例持军械操演两次。

所经历的实战,也不过就是偶尔去追缴一下不成气候的小股夷匪。当然,个别胆大心恶的军户,还会暗地里帮着相熟的商号做些假扮匪徒,截杀行商的勾当。

至于那种千军万马的大合战,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儿时长夜里听祖父所讲起的那些早已褪色的往事而已。此番突然间听闻自己朝夕相处且数辈比邻而居的同袍竟在这轻轻巧巧的几行字间就全军尽没了......

众人一时间几欲发狂,却又恶寒上身通体无力……

“罢了,本官现在也无甚方寸,你等回堡后,立刻收拢流散兵丁,暗中点验一应军械,看样子要轮到我带儿郎们出征了,自开朝以来,这种几千兵丁疆场殉国之事不胜枚举,就是咱们的祖辈也经历过金木堡国殇。

大家都是军户!是大宁朝在编在册的正牌卫所驻军!千万别因为种了几年安生地,就真把自己当作寻常农夫了......军令难违,你们速速回去吧!

对了,此军情暂时保密,等驿站的正式廷寄来了再行对堡内援高军兵家属公布吧.....无论如何,这年,总还是得过啊!”

霏霏雨雪于大年二十九那天逐渐停歇,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中,几盏飘摇的彩灯在堡内幽暗的石板巷内没精打彩地泛着浮光。

一众军校虽一直严守着从卫城带回的秘密,但援高军的眷属们似乎仍然从他们皱紧的眉宇间读出了几分异样的讯息。

焦灼与凝重从人们的心头溢出,无声地漫过各家高耸的石墙,在曲径中交汇,给峰峦间的屯堡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新年,终究还是到了。

亥时过,众官于堡内官厅汇齐,默默相对,半晌无言。

“白大人,咱们真得去高鲜打倭寇?能不能想法子不去高鲜?”

试百户兰齐在与百户张自强交换了一个眼色后,闷闷地开了口。

“是啊,那些想去高鲜博军功的现在都殉国了,虽然惨了点,但好歹也算是求仁得仁。我们这些弟兄和他们可不一样,我打从下生起,就没动过上阵搏杀的心思!”

众官纷纷附和道。

“想不到这倭寇竟如此凶暴!留守的这些兄弟到底是啥斤两?咱们的心里可都清楚得很——还不如前一波的那些人呢!既然他们都全军覆没了,那咱们肯定也一样打不赢倭寇啊!!”

“倭寇?你道上峰让咱们去高鲜当真是为了打倭寇吗?”

白志刚揪住一名总旗的话头,冷冷地说道。

“这次的战场在高鲜,不在咱大宁境内也不在敷洲国,这一役后,倭寇肯定也没有再战之力了。上峰调咱们出征,可能是要对付东奴!”

“粟靺人?阿弥陀佛,粟鞨人可不好打!”

大宁军队向来以首级记军功,而敌军首级亦有高低贵贱之分,从开国起直至隆祺朝开设马市前后,北虏首级最值钱。砍一颗成年北虏男丁之级可换赏银30两或升官半级。而同期的一颗西南蛮夷首级只能换取赏银5两。

随后到了闹倭患时,一颗真倭首级可获赏银二十两,但倭寇中真倭的数量,却向来是稀少得紧。

近些年,大宁宇内最值钱的首级,则非东奴粟鞨之首莫属。而且,那行情也是一路看涨,由原来的十五两一级升到现在30两一级并升官半级。由此可见,这东奴粟鞨之首,并不好砍……

厅内纷乱喧嚣,半晌不息……

“日他先人的,听说那关外到了冬天能冻死人,晓得什么叫滴水成冰不?人要是在野地里解个手,得拿一根棍子,一边解一边敲,不然没等你解完手,尿就冻成冰棍了!”

“休要诓我们,照这么说来,那东奴岂不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冻成太监了?怎地这些年人丁一点都不见少呢?”

“那粟鞨人其实就是大前朝时的女芝人,人丁打他们祖宗起就不多,古书上有云:女芝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也不知现在这粟鞨有多少丁口了?”

“去年兵部上官来安平卫巡检时我随驾扈从了几天,上官儿说,近些年不少汉人要么是因为年景不好,要么是因为犯了案躲官,都跑到粟鞨地界去求活路,久而久之,也变成了粟鞨人,这类人的首级也能值30两呢!”

“值30两50两有个屁用!你得有能耐砍还得有命花不是!这堡里能打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去援高了,现在呢,尸首在那高鲜的雪地里保不齐都被狼撕狗扯地啃散架子了!”

“嘶......”此话一出,聒噪立止。众人心中均是一紧,刹时间,厅内阴冷的寒气仿佛又重了几分。

李敬忠在火塘上了烤了烤手,说道:

“你们谁爱去谁去,反正老子不去!”这句话随着一串哈气出口,斩钉截铁。绵长的哈气在火光中渐渐消散,余音却仍旧绕梁不息。

“娘卖皮的,老子也不去!天下那么多卫所,凭什么只调咱们去闯那鬼门关!”

“等开春了老子还要给二小子招亲呢,老子也不去辽东!”

“老子媳妇比你家的漂亮,你都不去,老子更不能去送死!”

“可是上峰的军令马上就要下来了,不去也得去啊,不去,就是哗变,是造反,要砍脑袋的!”

“去了不也是让东奴砍脑袋吗?听说那粟鞨人穷的不成样,砍了咱大宁官兵的脑袋后舍不得扔,专取那天灵盖当酒碗用!”

厅内众人再次造出了阵阵声浪。

“都别聒噪了!大家伙说这些牢骚话有甚用,还不是一样去那苦寒之地当狼食?蛇无头不行,现下堡里这些人,有谁当得起人杰二字?”李敬忠站起身来大吼道。

众官一时间齐刷刷地看向了坐在主位上低头不语的白志刚。

“对,在咱云山屯,在这安平卫,就数白百户是人杰,我李敬忠就信白百户的!”

“对,百户大人是人杰,现在必须要请百户大人担起担子,给全堡人做主!”众军校纷纷应道。

“白百户,老朽虽然也是百户,但这些年来凡事都是为你马首是瞻的,千户大人在时,大小诸事也都是与你商量后方才能拿定主意。

如今,你张大哥老了,也不想带着你侄子一起出关去当狼食,你就替全堡上下想个法子吧!”百户张自强沙哑的声音如钝刀一样缓缓响起,带着铁锈的刀锋,慢慢地划开了厅中军校们的心尖。

“对,白大人,你有大将之才,我们全堡老少都听您的,何去何从,你划下道,是哗变是造反,我兰齐眼睛都不眨一下!”

“全凭大人做主!大人带咱哗变了散进山里落草吧,反正一时半会朝廷也腾不出兵来围剿咱们!“

“哗变是死,去辽东也是死,莫不如死在家门口舒服些!”

众人一时间热血沸腾,细细想来,连只会剿匪、扮匪的安平卫官兵都成了上峰心里挂了号的精锐,这西南之地的可战之兵,当真是不多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造反、哗变,是万万行不通的……咱们是大宁卫所官兵,当年祖上从宣镇移防至此,为的就是替朝廷以武力弹压西南诸夷,保大宁江山万世稳固。现如今,西夷都老实了,不生事,不造反,因此上峰才打起了调咱们去辽东的算盘。

飞鸟尽,良弓藏!咱们安平卫号称‘滇锁咽喉’,是真正的战略要地。可就是因为咱们的祖辈太过骁勇,三下两下就将西南蛮夷彻底收拾服帖了,这些年咱们这里才得以名副其实,又安又平......

可是一但安平了,朝廷里那些只会写八股文的二杆子文官儿们就忘了咱们这里也是战略要地了……那天朝廷的鸽讯上说,要调镇远卫官兵来安顺协防……”白志刚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众人的话头。

“可不是嘛,这上峰也真昏聩,镇远卫乃黔贵卫所,和咱安平大山里的侗蛮互相砍杀了一百多年,好几代的世仇,让他们来安平协防,是嫌这世道太过......”兰齐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白大人,莫非……”

白志刚站起身,拿火钳捅了捅火塘里忽明忽暗的余炭,

“这火还是不够旺啊!”

他随手又向火塘中扔了几块新炭,瞬间腾跃的火苗,映着白志刚嘴角处若有若无的笑意。

“咱们,得给这火塘里加点炭,然后,再捅上一捅!”

正月十七,一骑驿马冲破由春雨组成的幕帘——安平卫援高军全军尽没并调余下军兵赴辽东集结的正式公文终于到了。

安平卫留守军兵默默地准备着军马器械,同时,百户白志刚晋为副千户领千户事,正式成为云山屯堡的最高长官。

据挺寄所述——蔚山大捷后,残余倭寇全军登船,撤回敷州。

此时,迟来的大宁水军终于抵达战场,于海路对倭军进行截击,击溃倭兵船阵,击沉兵船若干,焚溺倭兵无算,生擒倭将二十三员,倭兵700余名……

援高大军除留一部驻守高鲜遂行善后诸事外,其余各军陆续班师,但这些得胜之师却并没有回防原住地,而是于辽东宽田卫、寥月堡、开阳卫屯驻。

按照公文中的说法,此抗倭援高一役大宁天兵斩获全功。但圣上却仍旧下旨调延绥边军、桂西狼兵、浙军、黔军迅速往辽东集结,各中意味,不言而喻。

副千户白志刚觐见卫指挥使,主动承担了安平卫余下诸军出征时的善后诸事。指挥使以其精明干练、为人谦和之故,命白志刚于安平卫主力出征后,全权与换防而至的镇远卫官兵进行接洽。待换放完毕,再率云山屯军兵出征,在征途中与卫所主力汇合。

正月26,安平卫军兵放炮出征,与前次不同,此次出征的队伍中弥漫着浓浓的悲凉之情,在官道两旁盛开的油菜花丛中,千余人的队伍竟零落出了三里有余,指挥使直属的亲信军校穿着褪色的棉甲,骑在滇地小马上往来巡查,尽全力想让出征队伍变得紧凑些。

若是让兵丁中存着逃亡心术的人在路上都跑散了,恐怕还不到辽东,指挥使大人便会成为一员光杆将领了……

二月初,第一批200名换防至此的镇远卫军兵进驻云龙,至月中,陆续又有镇远卫军兵及家眷经过云山屯堡。

“镇远真不赖,当真是水陆通衢,富得流油,你看这镇远来的黔贵土兵现如今竟然比咱宣镇出身的边兵装备还要好上一些!”李敬忠等云山屯堡军校一边默默感叹,一边准备着、等待着……

终于,这一天来了,据探马回报,明天,最后一批镇远卫换放人马将通过屯堡,队伍大部分是换放诸军的家眷,仅有一哨军兵护送。

而在这一天午夜,那个人也会一如既往地来到云山屯中寨的那条小巷子,一扇蓬门将为他打开,里面,有一团炙热的火焰在等待着将他吞没,与他一起燃烧……

如烟的雨幕中,李敬忠带着手下隐伏在阴影下,紧握解首刀,刀背朝外,静候着他的到来……

此刻,他已经带人在这里守了快两个时辰,李敬忠藏身于一处断塌的石墙旁,手下的三名小旗官分别躲在路边的柴垛后、茅厕内和沟渠中。

最初的亢奋正悄然从他们的身体中飘散,残旧的战袄已然被水气浸湿,二月的黔贵花红柳绿,春意融融,但此刻更深露重,间或一阵冷风吹过,李敬忠不由得微微颤抖。

“想解手……”他再次放下手中的短刀,轻轻脱下外裤,对着石墙方便起来。“也没多少啊,怎地刚刚如此着急?”

就在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小径深处传来,恍惚的月色中,一名男子的身影依稀可辨。

“来了!”李敬忠慌忙提上裤子,此时若是再俯身从黑暗中去摸索方才放下的解首刀定然是来不及了,他当机立断地随手从石墙上抠下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率先一跃而出!

奈何脚下的石板路实在太滑,这一次在脑海中酝酿了无数遍的腾跃,最终却变成了扑跌……虽有碍观瞻,但实际效果却似乎更好些---脚下一滑的李敬忠刚好扑进了来人的怀里。

李敬忠运起手中的石块猛地砸向眼前的汉子,汉子本已拔刀在手准备捅刺李敬忠的小腹,但这一砸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只听那汉子的肩胛处发出一声脆响,右手的力道也随之卸了。

“小三子,老谷,罗烟杆,你们他娘地快上啊!”

李敬忠一边喊着,一边继续挥舞着手中的石块。

埋伏于他处的手下们终于回过了神,先后加入了战团,众人如叠罗汉一般滚倒在地……

“手,手,抓住他的手!”

“老谷别掐他脖子,千户要咱抓活的!”

“小三子,你绑的是我的手!”

一阵喧嚣后,巷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来人已被五花大绑,此刻正被小三子坐于身下。

“你们几个兔崽子反应真他娘的慢!我和他打了那么长时间,你们才上!”

李敬忠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数落着手下们:“小三子,你轻点坐他,别让那厮死球了!还有老谷,千户要捉活的,你方才还使那么大力气掐他脖子,掐死那厮咱们怎么交差?哎,老谷?老谷呢!老谷怎么没了!”

蓦地,李敬忠发现属下的三个小旗此刻只剩两人,他慌忙起身,却感觉小腹间一阵刺痛。

“老子受伤了?老子受伤了!”一阵惊惧排山倒海般地朝李敬忠袭来,他战栗着想从青石板上爬起,却发觉力气正一点一点地沿小腹处的伤口朝体外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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