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并未进入清微宫,而是被带入外殿之侧的知客房。知客房门前廊下,挂着一副乌木錾字对联,写道是:“举步维艰,且把脚跟站稳;处身安泰,宜将心境放平。”李衍看了点点头,心道:“这两句对联,文虽浅近,其理则深,颇能令人细细品味。”
知客是一个中年道士,端坐在桌后,展开簿册,详细询问李衍等人身份来意。张惠茹自上山以来,屡屡受挫,早已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再也按耐不住,高声道:“这里掌门是我二叔,我来见我二叔,还用得着备录在册?”那中年道士不愠不怒,淡然道:“国有国法,道有道规,到了这里,不论你是寻常访客,还是掌门亲眷,都得登录在簿,便是豪门财阀、天潢贵胄,也一无例外。”
凌霄忙将张惠茹拉开,恭敬地报上四人姓名身份,又掏出一锭银子塞入知客手中,陪笑道:“劳烦道长,我们有要事,还望尽快通传掌门。”中年道士并不推拒,坦然笑纳,却仍不冷不热道:“通传是要通传的,至于掌门何时有空,那就难说了。”随即命人安置了四人。
四个人耐着性子,只得在客房歇息了,都猜想次日便可见到张宇清。
不料到了第二日,直等到将午时分,仍不见有何动静。四人耐不住,去问客房值守,值守道士道:“掌门道长这几日在陪十七爷,哪有空接见外客。你们安心在客房等着,不许乱走动。”张惠茹怒道:“张宇清是我二叔,我是外客么!你给我马上通传,再推三阻四,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们这院子!”那值守道士冷笑道:“姑娘要放火,那好的很哪,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火把?”张惠茹被他噎得无言以对,只有连连跺脚。
阿窈笑道:“喂,你这道士,干嘛这么说话。我惠姐姐叫你通传,那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我最爱吃竹笋香菇炖鱼头,你不去通传,我们多住一日,便多吃你们一顿鱼头,你不怕吃穷了你们?”那值守道士道:“吃鱼头,吃你个头!我们是全真道士,不茹荤腥,你们安心跟着吃斋。”
道教全真、正一两派之中,饮食禁忌全然不同,全真派恪守古训,不立家室,常年茹素吃斋;而正一派则允许成家,除了斋醮法事,一般不禁荤腥。全真派不但不吃荤,香客入全真道观,也决不许携带荤腥酒肉。
二人见威逼无效,勒吃无果,也都没了法子,大家强自忍耐,只得回房静候消息。
次日,又去问值守道士,那道士道:“今日掌门陪扈十七爷,正在游览紫霄宫,没空接见外客。”次日又去问,那道士道:“今日掌门在陪待十七爷品茶。”如此一连两三日,日日都是这般。众人都等得心急火燎,却又毫无办法。李衍不禁心中猜疑:“这十七爷到底是什么人,却要掌门日日相陪,来头当真不小。”
到得第四日,李衍侵晨醒来,忽然不见了凌霄,刚要去问,只见阿窈推门走了进来,忙问道:“凌霄哪里去了?”阿窈道:“惠姐姐和凌霄商量了商量,私下出去见掌门了。”李衍一惊,不无担心道:“他怎么不说一声。这个十七爷大有来头,别要闯出祸来。”随即想到凌霄谨慎,当会见机行事,想到此,略觉安心了些。
阿窈笑道:“衍哥哥,走,我们也出去逛逛。”李衍道:“那道士嘱咐过,不许乱走乱闯的。”阿窈道:“他说不许,便不许啊,我们偏要逛。闷了这几天,都快闷死了,我的金蛙也快要饿死了。走,我要给金蛙捉虫子,你陪着我,我们偷偷溜出去。”李衍正犹豫,被阿窈一把扯住衣袖,只得随着她出来。
二人避开值守道士,悄悄出了客房院,直向丛林茂密处走去。李衍想起一事,问道:“阿窈,那日你识破了瘦道士的轻功,你是怎么识破的?”阿窈道:“也没怎么啊,识破就识破了。”李衍笑道:“这话好没道理,你总看出些门道,所以才识破了他。”
阿窈眨了眨眼,笑道:“你想知道我怎么识破了他?”李衍点头道:“想知道。”阿窈道:“真想知道?”李衍道:“真想知道。”阿窈歪着头道:“我不告诉你。”说罢提着蛙笼,一溜烟穿入林中,瞬间没了踪影。
李衍先是一怔,随即摇头笑了笑,心想:“这个鬼丫头真会怄人,叫人气又不是,喜欢又不是。”顺着她隐没方向,慢慢跟了过去。
此时晨曦微微,露气正重,李衍穿林越陌,逶迤徐徐而行,忽觉眼前一亮,竟是走出了林中。
举目四下一望,见前面是一片古潭,潭旁一丛竹林,又有数株海棠,花绯枝绚,开得宛如蒸霞吐虹一般。李衍一见之下,顿觉心清神爽,暗赞道:“好景色,好景色!此处青竹笼翠,海棠争妍,更有幽幽古潭,啁啁鸟鸣,世间竟有这等美景,又如此雅静,真堪比世外桃园,阆苑仙境了!”
正自赞叹,忽听一阵铮铮咚咚之声飘了过来,李衍不禁一惊,待驻步静听,那声音叮叮铮铮又传了过来,因想道:此情此景,若非瑶琴,断不能略泄其情其感,也不免辜负了这幽僻美景,只不知这操琴之人,又是何等世外仙人。
循声望去,只见在海棠掩映之中,一个身着一袭白衣的少女,正自抚琴。但见她纤手款按冰弦,清如击玉,颤若龙吟,琴音便在她纤指抚弄之下,琅琅锵锵荡漾开来。李衍不敢惊扰,背负了手,只管静静品赏。细品其声,果觉断石裂帛,高雅无比,世间再无此韵者。遂屏气绝息,宛如泥塑冰雕一般木立在那里。
那少女犹自抚弄,舒缓之时,如古潭微澜,急遽之处,又若平湖奔潮。静聆细闻,令人心无纤尘,神游物外,悠悠然如临幽谷赏兰,怡怡乎似登孤山访梅。
约有寸香工夫,琴声嘎然而止,登时万籁俱寂,唯余琴音袅袅。李衍心神先随着琴声悠游,后来琴声已停,那神思随着琴音,冥冥渺渺,不知飘向何处去了。也不知过了几时,李衍惊醒,犹觉余音萦耳,许时不肯绝去。心下赞道:当年虞舜操琴,凤鸾百鸟来翔,孔子闻琴,三月不知肉味,大约便是此等境地了!这白衣少女,莫不是谪落尘寰的仙子,不然断不能这般神妙!
刹那之间,李衍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眼前此情此景,斯人斯琴,自己在以前似曾经历过,不然便曾经梦到过,而此时此刻,便似那种经历复又重现,梦境复又重现一般。但心底却又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并不曾经历过,也从不曾做过此梦。
正在这时,那白衣少女轻拂衣袂,款款站起身来。李衍心下一惊,暗道:“难道白衣仙子发现了我?”他与白衣少女相隔不过数丈,想要退身回避,身子却如钉在了地上,半步也移动不得。
白衣少女起身,冉冉穿行海棠丛中,微微仰头,着意观赏美景,显然并未发现他。此时白露泠泠,青霭袅袅,少女行于花树之下,宛如一枝杏花掩映在万顷绯红中一般。李衍轻舒一口气,仍是不敢稍动,唯恐惊扰了她。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花瓣簌簌坠落,残红如雨,锦重重飘了一地。只听少女轻叹一声,轻声吟道:
半病形容半病身,阶前几转几伤神。
东风不识徘徊意,莫教罗衣瘦煞人。
少女虽是轻声低吟,但此处极为幽静,李衍仍是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感叹道:“此诗固然极佳,只未免有些颓唐。听诗句之意,仙子大约有恙在身,故发此音。”刚想到此处,只听少女又轻声吟道:
花残时节景凄迷,忍送黄昏远黛低。
正恼春归无别语,隔墙忽闻子规啼。
李衍听了这首,不禁失声赞道:“好诗,好诗,当真妙极,只是太过悲凉了!”少女不防有人,吃了一惊,转过身问道:“是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