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之间距不过一臂之遥,阿玄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投在他一双瞳睛里的两只小小身影。
“君上要玄如何示?”
片刻后,她轻声问。
庚敖不语。
阿玄注视着对面男子的面庞。
双眉如修,斜挑入鬓,乌沉沉一双眼,眉宇天生似带几分矜倨。
阿玄忽微微一笑。
“君上,玄身为俘隶,连生杀也在于君上一念,何况别事?随伺君上也有些时日,君上对我诸多容忍,我岂不知?更何况今夜又放我阿兄,玄感激莫可言表。今夜之前,若我随伺君上是以被迫居多,则今夜之后,便从此刻起,我为君上奉水事衣,甘心情愿,以报君上之恩。”
“如此,君上满意否?”
庚敖身影纹丝不动。
阿玄便碎步膝行至他面前,伸臂轻轻攀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双唇。
柔软的女子唇瓣伴着温热的呼吸贴了上来,和他四唇接在一起。
就在她做出这个举动之前,庚敖的脑海里,想的恰便是这一幕。
……
自王宫之夜后,他已有些时日没召她来跟前了。
他是一国之君,穆宫内外,无人不仰其鼻息,即便国中公族大夫如伊贯荀轸,虽资历深厚甚至倚老卖老,当着他的面,却无不毕恭毕敬。
但她却像是他的梦魇。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他便狼狈不堪,此后并无多大改变,尤其王宫里的那一夜,倘若不曾发生后来那些事,他从不知道,自己面对女人,原来竟也会丑态毕露到了那般的地步,虽过后以酒醉来解释,但事后想起,依旧深感匪夷所思。
更不用说,那晚她被自己脱去假面后露出真容的一瞬所给他带去的那种震惊。
他需要时日,慢慢平复那一夜给他造成的各种不适。
直到今夜。
他想见她了。
知她应已被带至自己的王幄,想象她于幄中候着自己,螓首微垂,一抹娴婉侧影,虽面对晋国世子公卿大夫把酒言欢,他却心不在焉,甚至一反常态以身体不适为由,一滴酒也未曾入腹。
但是接下来,她却令他极其失望。
庚敖也不知当时自己为何鬼使神差竟想品尝女人唇舌的滋味了,或许仅仅只是因为那一刻,她的嘴恰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罢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宁可让自己夺了她的身子,也不愿自己碰她的嘴。
庚敖对女人的身体并不陌生,但用自己的嘴去尝女人唇舌的滋味,却是生平第一次。
在庚敖看来,这是她对他无言的羞辱。
这一幕犹如一根针,刺入了他的肉里,他耿耿于怀,以致于就在片刻之前,他脑海里出现的,还是当时那一幕。
但此刻,当她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真如他所想的那样主动来吻他,四唇相接的时刻,却犹如原本不可言说的心底阴密被揭曝于日光之下,那根刺入他肉里的针非常没有拔除,反又深入一寸。
阿玄的唇瓣已和他的完全贴合在了一起。
他四唇闭合,仿似抚慰于他,阿玄伸舌,用她濡湿的丁香舌尖温柔地舔了一下他的唇。
一种奇异的酥麻之感,迅速从被她用舌尖舔触过的一小片唇上蔓延了开来。
庚敖口中慢慢溢出了涎湿,喉结动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闭目,慢慢张嘴,想迎她送来的那团湿软舌尖时,眼前忽又浮现出片刻之前发生在野地里的那另一幕。
那时,她应当也是听到了躲在草丛后的她那个“阿兄”所发出的响声,为了蒙蔽自己,假意在他面前示弱,以期转移他的注意力。
当时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仰脸对他说,她怕。
月光下的那张脸看起来如此楚楚动人,以致于他竟丝毫不加怀疑,在分明听到草丛后似有异响的情况之下,依旧忽略了过去。
自己竟会被她如此戏于股掌!
此刻她主动亲吻,还有说的那些话,看似终于服软,想来不过也只是迫于情势在应付他,企图再次蒙蔽他。
一个女隶罢了!
一种深深带着羞耻的狼狈之感忽然涌了上来,心跳突突地加快。
他一下睁开眼睛,转脸避开阿玄的唇舌,抬起胳膊,将她攀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一把拂开,从案后直身而起。
“孤乏了,歇下吧!”
他冷冷道了一句,口吻里透出一丝厌恶,说完径直走到床前,也不用阿玄服侍,自己三两下除去外衣,蹬掉脚上的鞋履,翻身便登上床,闭目而卧。
他拂开她的那一下,动作颇是粗暴,阿玄没防备,被他推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回过神,转头见他已登床高眠。
阿玄跌坐在地上,既松了一口气,又略感困惑。
她自觉自己方才应该并未误读他的言下之意。
出于情势,也确实存了点因他放走隗龙而生出的感激,所以最后,她还是顺了他的所想——虽然和一个自己不喜的男人口水相渡比□□相接还要来的令人不适,但这一夜,发生这么多的意外,此刻细细想来,既然她还舍弃不下这条命,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再坚持舌吻所代表的某种似带有仪式性的含义,也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只是她实在不知,他为何突然就对自己冷脸相对了。
她出神了片刻,便从地上爬起来,将他方才脱下随手甩于案上的衣物整了整,又将东一只西一只的双履整齐摆放在床前,走过去吹了灯火,和衣蜷睡在他床前的一片地毡之上。
……
次日,阿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晚了。
庚敖不但不在帐内了,外头还有幕人正等着拆卸王幄继续上路。
她忙起身,匆匆洗漱完毕,出幄,眺望远处,昨夜支起一顶顶帐篷的下级军士和随扈们的宿营地里早也空了,百夫长们正在道上指挥步兵和车乘预备上路,景象忙碌而又有条不紊。
阿玄忙登上自己坐的那辆轺车。
这个白天,轺车行在蜿蜒的绵长队伍里,离最前的王驾也越来越远。当晚再次宿营,阿玄正要去那顶王帷,茅公对她说,君上那里,她不必再去了。
他想必已知道了昨夜在野地发生的事了,但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听起来倒无责备之意。
阿玄低声道:“怪我不好,令太宦费心。”
茅公道:“罢了!到了地方好生待着,哪里也别乱走,免得又生事端。”
他话中之意虽点到为止,但阿玄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应了下来,如此在路上行了数日,再没见庚敖露面,这日,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汭水之畔的穆野。
穆君秋狝于此,引千乘,步兵上万,骑者无数,声势浩大,如同战斗。此前臣服于穆国的岐人、荪氏等戎人首领早已率部族带着供奉迎候于汭水,祭祀后,每日大军田猎,猎罢飨宴,战车擂鼓和士兵呐喊声震动四野,场面壮观。
阿玄既再被庚敖厌恶,乐的不用再去伺候,自然也谨记茅公叮嘱,扎营下来后,每天哪里也不去,心中唯一记挂就是隗龙。
她总有一种感觉,那晚过后,隗龙绝不会就此丢下她走了。
极有可能,他此刻就藏身在附近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或山林里,或水泽边,寻找机会能够再将自己带走。
隗龙虽然天性纯良,但并不是莽撞之人,阿玄并不担心他会贸然闯来从而再次陷入危险。
她只担心万一还没寻到什么机会能够离开,他就已经被发现了。倘如那夜的情况再次发生,想再全身而退,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
秋狝进行到第五天。
阿玄所居的那顶小帐挨着茅公的帐篷。白天庚敖田猎,茅公不用跟随,也留在宿地,此刻唤阿玄到他帐中协助安排今晚夜宴人手的调度,正忙碌间,一个百夫长匆匆寻来,说前日起,他手下陆续开始有士兵体感不适,起先只是腹泻,也没在意,渐渐体热发烧,腹泻愈发频繁,患病严重者已是卧地不起,且人数越来越多,报已计近百,随行军医一时无良方可对,无奈前来禀告求助。
茅公略一思忖,让阿玄去察看病情,阿玄答应了,随百夫长匆匆赶去,仔细问诊,去察看水源,回来再问伙夫,得知处理饮水之法便是加入细石(石膏)。
这些下层军士的日用饮食粗糙,不似贵族阶层,每日有大量庖人为他们精心烹食,而士兵的饮食,除非严冬腊月,否则日常饮水,讲究些的也就先投细石,定水后便供饮用。
阿玄疑心病是水源不洁所致,命伙夫更换水源,取水后务必保证烧开后再供士兵饮用,又全力救治那些已染病的士兵,忙碌了两日,手头短了一味药材。
军医于跌打外伤有心得,但遇内病往往只通皮毛,至于各种野生草药的分辨,更是不在行。
那百夫长也知阿玄身份有些特殊,得茅公准许后,亲自领了一队扈从送阿玄入附近林中寻药。
阿玄忙了半日,傍晚时分,采了草药出林。
此时白天田猎已近尾声,厮杀呐喊渐消,远处原野上空烧了一日的巨大黑色烟柱也慢慢地飘散,随风而化。
夕阳照着林边一条溪涧,流水潺潺。阿玄出了一身的汗,将药篓放在水边,自己蹲于溪畔,鞠水于掌心泼洗面庞,溪水清凉透肌,带走了燥热,她取出随身一块巾帕,蘸水拧干,抬起脸,擦拭面上的水珠。
夕光照在她湿漉漉的面庞上,双眉秀丽若裁,眼眸顾盼若水,美人玉面,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百户长与他那些军士,此刻也在她的下游不远之处饮马,阿玄索性又脱了鞋,挽裙裾至小腿,坐于水边,将一双玉白纤足放入溪流,濯足之时,无意抬头,微微一怔。
对面林畔,不知何时,竟斜斜站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年纪与庚敖相仿,身量修长,丰神如玉,头戴常冠,身着田猎弁服,腰间佩剑,手中牵一马,看起来仿佛是想来此饮马,却在不经意间停了脚步。
看他穿着,应是随庚敖来此参与秋狝的贵族。
虽中间隔了一道溪流,阿玄却看的分明,男子的两道视线正投在自己的身上,神色微微发怔,似是看她看的入了神,以致于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阿玄便偏过脸,抽足起身,不想手肘不慎碰了下身边药篓,篓跌落溪中,随了溪流,半浮半沉,迅速朝下飘去。
阿玄一怔,正要唤下游的百户长将药篓拦住,对岸那青年已敏捷地纵身跃入溪中,拔剑勾住药篓,提了起来,朝着阿玄涉水而来,到了她的面前,将药篓递了过来,双目凝视着她,微笑问:“吾晋公子颐,汝何人?饮马相遇,幸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