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半,CA1161次航班抵达机场。乘客陆续下机,只余一人长手长脚地躺在椅子里仍未转醒。
那人捂着眼罩,头发微乱,歪着脑袋,朝向窗户的方向。空姐对这人很有印象,见他一直没醒,上前温柔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不想那人万分敏捷地握住她的手腕,空姐痛地低呼一声。
“高先生……您该下机了。”
高进扯掉眼罩,见空姐被她抓地脸都红了,放开手,“抱歉。”
空姐揉揉手腕,支撑笑容,“没关系。”
机舱果然只剩他一个,他看看手表,抓了一把头发,扣上帽子下机了。
故土重回,意念难明。
旅行包落地,他为自己点了一支烟。青烟弥漫而起,他的气息再次与这里融为一体。他回来了。
“进哥!这里,进哥!您可回啦!”远处跑来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为首的头发梳得干净利落,抹了东西,风吹不散。另有两人左膀右臂地跟着,三人热烈地到了近前。
左膀右臂帮忙拎了他的旅行袋,为首的人仿若眼中带泪,情绪难以平复,语调也有点低了,“进哥这个造型我差点没敢认,路上累了吧?”
“还行,睡回来的。”
“那进哥是先找个地方落脚还是先去吃饭,兄弟们都盼着你回呢。”
高进抬抬帽檐,又吸了一口烟,心念早已定了,“今天哪也不去,回家。”
“回家也行,家里都让人收拾好了。”
“小六,这么些年多亏你了,还记着我。”
一句话,小六感慨万千,“进哥可别这么说,怪不习惯的。”
四人很快到了高进住处,房子已经收拾干净,像是一直有人打扫,闻不到久无人住的味道。
小六三人没有久留,嘱咐他早些休息,需要什么尽管说,冰箱里什么都有,找钟点工过来就打纸条上的电话。小六倒比他还像个主人似的交代一番才走。
小六临出门前,高进想起一事,“还真有个事儿。”
“什么事进哥?”
“帮我找个人。”
“什么人?”
高进吐了一口烟,“一个女人,今年应该有……二十六了。”
“然后呢?长什么样,干什么的,家住哪里?”
“那是你的事。”
“啊?”
“我住院那年,有个义工天天来看我。我眼睛包着纱布,没见过她的样子,拆纱布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高进努力回忆一番,“如果那是她真名的话,她叫陈思思,那年二十二。”
小六竖着耳朵,等着更多细节,最后高进追加了一句,“皮肤好,手挺滑。”
出了高进的家门口,左膀右臂才敢开口说话。
“这就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进哥?”
小六嗯了一声。
“怎么住在这么老的房子里?”
小六回忆道,“这是他家,只不过家人都不在了。”
“一个都不在了?”
“嗯。家庭旅行,车祸。就活下来他一个人。”
左膀右臂交换眼神,自认无法猜测他云淡风轻之下到底什么面目。
就连高进自己也快看不清楚自己的面目了。抹去镜子上的一层水汽,高进看见一张满是胡茬的脸,快到肩膀的长头发乱糟糟地影响视线,右肩上的纹身露出一半,狰狞嚣张,不分时日。
高进凭着记忆,找到浴柜里的一个电推子,还能用。于是就把胡子和头发一并给剃了。回到卧室刚想开灯,就见对面那栋同为六楼的房子里,有个女人在擦头发。
那女人低着头,毛巾裹着发尾,一下下地按压。
她穿了一件连衣裙,身上许是未擦干,衣料粘着身体,勾勒出凹凸曲线。擦完头发,她开始脱-衣服。
她几乎是正对着高进,脱个精-光。
后来她接了一通电话,这通电话讲了二十分钟。而这二十分钟,高进叼着一根没点的烟,在黑暗里,用手指在玻璃窗上轻轻描绘她的轮廓——身材匀称,该有肉的地方都有肉。
第二天清早,高进去门口饭店吃早餐。饭店老板还记得他,说什么也不肯收他的钱。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小摊只有几张桌子,现在已经扩展成一个装潢精致的店面。店老板也已经娶妻生子了。孩子有点怕高进,一直躲在爸爸身后不肯露面。
因为店里生意太忙,两人没空多聊。
高进找了一个双人小桌坐下,很快有人来拼座。是个女人,端着豆浆油条,头也不抬就坐下了。
这人,昨晚上他见过,原来穿上衣服长这样。
那女人被人盯得抬了头。
高进人高马大,长腿伸在桌子外头,就快靠近她的领域了。那女人警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跟老板娘要了塑料袋,把早餐打包拎走了。
高进望着她的背影,想起昨晚。其实她的身体给他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相比之下,她的容貌没有多出众,顶多算清秀吧。
高进也算阅人颇多,这姑娘几乎是一眼看到底的,老实人一个,跟他的世界隔着好几个银河系。
*
陈缘拎着早餐到公司,想起那双眼睛还觉得浑身冒冷汗,不禁嘟囔了句,“流-氓。”
“嘟嘟囔囔说什么呢?”同事夏青也刚进屋,见她拎着早餐来的,问:“怎么没吃饭啊?”
“出来晚了,来不及。”
夏青看看表,“这挺早的啊!是昨晚上喝多难受了吧?你可是喝了三瓶啤酒啊!”
“我还行,这点战斗力还是有的。就是睡觉忘了拉窗帘。”
“你家六楼,后面靠山,前头那栋六楼到四楼都没住人吧?我要是你就天天不穿衣服在屋里溜达。”
“你厉害,我可不行,今晚说什么都不能再忘,总感觉有人似的。”
“自己吓自己。哎?昨晚周锐没送你啊?他可一口没喝,就把你一个人灌醉,动机不纯啊。我都担心他心一横就趁人之危把你拿下了。”
“你想象力真丰富,人家那是开车,不能喝酒,送我到家就走了。”
“啊?那个笨蛋,好好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改天我得指点指点他,按照你俩这个进度,这个月他能摸上你的手都是奇迹!”
“你想多了,我们现在就是好朋友,没别的。”
“你要这么说,那我可惦记着呢,我这一天天闲的呀,好想被人填满啊!”
越说越不像话,陈缘扯了些别的,不与她闹了。
陈缘在公司里人缘算不错,不得罪人,工作做得好,人也沉稳。夏青与她处得最好,总爱逗她。
可两人完全是两种性格,一个水,一个火。陈缘倒是借光去了不少她从没去过的场合。当晚,夏青又带她去了夜店。
一进门,陈缘就被那震天响的音乐震地心脏乱跳。
“都到这儿了,看什么手机啊?”夏青夺走她的手机,跟着音乐微微舞动,“老张跟我吹了,我就不信他还能找着比我好的。来,你帮我找找,看看有对胃口的没?”
“我的眼光恐怕不符合你的审美。”
陈缘没了电话玩儿,看周围这些脸贴脸,腿贴腿的男男女女,有些替他们尴尬。
夏青忽然搭上她的肩膀,“那头有个男的,看你呢。”
陈缘没搭理她,“要看也是看你。”
“我说真的呢,还挺帅的。哎,你看看,你看看呐。”夏青一个劲儿戳她肋骨。
陈缘被她闹得回了头,匆匆瞥了一眼。她想,那人多半是在看衣料极度匮乏的夏青。
陈缘很怕在这种地方招三惹四的,于是再不回头。
夏青很快被人拉去跳舞,拉陈缘,陈缘不去,一个人坐在吧台喝饮料。
实在坐不住,她想走了。
可没等抬起屁股,有人过来了,就是刚刚匆匆一瞥的那个。
“可以坐吗?”他问。
“你请便,我要走了。”
陈缘离开椅子,想着赶紧走,脚下却偏生不稳,差点崴脚。情急之下,她就近抓住了那男人的衣服。
糟糕的是,她把人家的外套,连带着里头衬衫上的一溜扣子全给抓崩了,并且戏剧化地倒在了他怀里。
陈缘被袒胸露怀的人这般搂着,惊得连连后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说什么?”
音乐忽然变得震天响,她说的话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那人凑得有些近,陈缘往后挪了一步,大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听见了,笑说:“我不信。”
“……我真不是故意的。”
“赔。”
“啊?”音乐声太大,陈缘也听不清楚。
他凑得更近,几乎与她脸贴脸。
“赔我。”
陈缘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陪你?”
他挑挑眉毛,好像在表达“有何不可”。
“不行不行。”陈缘连连摇头摆手,“你搞错了,我不是……不是那种……陪人的……”
她吞吞吐吐,“小姐”那两个字是怎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