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尚书一回头,与眼前少女打个照面,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不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冷冰冰的。
这是第一眼的印象,再看时,那少女樱唇一弯,笑声从唇间出来,神色更是柔软如三月的杨柳梢尖,迎风舒展。
她笑问:“韦伯伯,这里有冰帕子,您要不要用?”
素手递上来,韦尚书下意识接过,抹了额头,气味清芬凉爽,果然舒适多了。
韦尚书道了一声谢,细长的眼眸盯着少女看了会儿,若有所思。然后他问:“你是董家的四小姐吧?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琴,什么曲子都弹得?”
董阡陌乖巧道:“会弹一两首,多了不会。”
韦尚书慢慢点头,道:“满招损,谦受益,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些道理。”
董阡陌柔柔道:“韦伯伯抬举阡陌了,阡陌不懂这么多。”
两人谈话间,李周渔过来了,低沉的嗓音责备道:“我等仍在排查当中,四小姐不应该离座乱走,回你的座位。”
董阡陌眸中掠过诧异之色,小声问:“所有人都要一一查过吗?我也一样?”
李周渔唇边隐现笑意,未放即收,告诉她:“枭卫自有最公正的评判标准,首先列为怀疑对象的,是那些有能力放倒时炯的习武之人。四小姐你不在此列,但你不能与韦尚书交谈,因为他还没有排除嫌疑。”
董阡陌不信道:“韦伯伯似乎是文官?而且他还是父亲贵客。”
李周渔不回答她,却反手一拍,轻轻拍在韦尚书的肩膀上。可他的手并未真的碰到,而是被一道银色的罡气弹了回来。
两道罡气,接触的一瞬间带出猛烈的劲风,董阡陌的身子一下向后飞起来,离地约莫十一二尺。她发出一声惊叫,肩头上突然出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冰冷坚硬,出现得恰到好处,把她飞起来的身子压回地面去。
力道与平衡同样恰到好处,将董阡陌带回地上,她的两手什么都没抓住,却一点要摔倒的意思都没有。
董阡陌回头,看到的是搭在她肩头上的刀柄,刀柄的主人是季青。
“多谢季将军。”董阡陌道谢。
季青没有看她,银面具下一双鹰眸,紧紧盯住了李周渔。李周渔毫不意外地看向季青,嘴角掀动,道:“多谢四小姐才是,将李某最想找的人引出来。”
楚慈适时上前说:“那就请韦尚书、季都尉先移步后花厅,接受例行检查吧。”
季青斜挎刀身,冷冷道:“何须如此麻烦,将时炯那个草包叫醒,问清偷袭者的真面目,岂不更便宜。假如偷袭者是我,时炯丢的不只一张图纸。”
李周渔扬眉道:“对方既然留了时炯活口,而其本人仍身处董府之中,那时炯多半没看到对方。”
“为何?”问话的是韦尚书。
“因为那人留下了时大爷的性命,对吗?”董阡陌慢慢道,“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袭击时大爷的,跟盗走他身上军情图的,不是同一个人。小偷猜测时大爷可能对袭击他的人还有印象,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偷走军情图,赖在袭击者身上,神不知鬼不觉。”
李周渔微微蹙眉道:“不乏这种可能……”转而吩咐下属,“来人,请四小姐也移步后花厅,以备咨询。”
老夫人吃惊道:“她小姑娘家家,大统领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该抓凶手就抓凶手,我们愿意配合,希望大统领不要惊吓我们这班女眷!”
李周渔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普通女眷没事,然而府中仍有几个可疑分子,虽是女子也不能不查。”
老夫人有些气恼地问:“难道太师的女儿,老身的孙女也有什么可疑之处。”
李周渔道:“李某所指当然不是四小姐,而是李某下属在太师夫人住所,福深苑中擒获的一名女匪。”
说着,他击掌两下,枭卫从花木的阴影中出来,扣着一个反绑了双手的年轻女子,长睫黑瞳,五官轮廓极美,脸上挂满了泪痕,用惊骇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受惊程度。
“这是谁?”老夫人问。她没印象,府里还有这么一位标致姑娘,也不是今晚赴宴的女眷中的任何一人。
“她是一名身负重案的女匪,名单语棠。”楚慈冷声道,“不论别的,只论她藏身董府,逃跑途中对董府地形极为熟悉。这个结交匪类的罪责,不知你们要怎样自圆其说?”
老夫人哑然。
那女匪是从宋氏的住处搜出来的,宋氏本人又晕厥过去,谁还能把事情说个明白?
于是,枭卫带走了“单语棠”、董阡陌,还把韦尚书、季青也请去后花厅。花园中的众宾客也不能离开,城防营的人还把守着各个通道路口,许进不许出。
不一会儿,惊闻军情图在董府泄密的董太师赶来,先向老夫人了解一二,再要去寻枭卫分说,却被城防营的兵头给拦住了,说是枭卫大统领吩咐过,在把贼人揪出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离开后花园。
董太师无奈,老夫人想起什么来,把居嬷嬷叫到一个偏僻处,让李嬷嬷等人按住,二话不说先赏了居嬷嬷一通耳光,把居嬷嬷打的有些懵了。
董太师不解地问:“母亲为何打她?”
老夫人压着火气说:“福深苑里住着一名女匪,她会不知道吗?从筠平时就专断独行,现在可好了,连女匪也招惹回家,以致于连累整个董家!”
董太师拧眉道:“竟有此事!那女匪是何来历,居嬷嬷你还敢不从实道来!”
居嬷嬷使劲摇头,极力撇清:“冤枉啊老夫人,老爷,你们知道夫人是最爱烧香供佛,最敬重出家人的,前几天夫人老做噩梦,就请来了律念师太给咱们看风水家宅,那单小姐就是律念师太的朋友。夫人因此也热情招待了单小姐,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关系了!”
往日里,老夫人都很赞同宋氏礼佛敬道,现在不同了,事情和枭卫扯上关系,老夫人感觉很晦气。
她呵斥道:“从筠太糊涂了,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往家里带,看什么风水家宅?本来家宅祥和平顺,非让她搅得乱了套才满意。”
董太师劝道:“母亲息怒,那名女匪原就与董府毫无干系,明日我上书天子言明因果,请天子下旨斩了女匪,我做监斩,当可从这件事里洗白。”
“不行!”
不等老夫人说什么,被掌嘴掌到流鼻血的居嬷嬷突然大声反对。
老夫人生气地说:“太师怎么做,还要问你的意思不成?我看你也不中用了,董府也可以不用待了!”
居嬷嬷连忙叩头求饶:“老夫人发个慈悲,不能杀那位单小姐!”
“为什么不能?”老夫人追问。
“我……夫人……”居嬷嬷一阵支吾,不肯明言。
老夫人哪有心思逼供,不耐烦地吩咐下人:“这老奴才好像有个女儿,在咱们家当丫鬟?”
“叫榴花。”李嬷嬷记性很好。
“好!”老夫人甩脸子,“明天将这刁奴的女儿卖去酒肆,咱们家不替这种欺心背主的奴才养女儿!”
“是。”李嬷嬷记下。
居嬷嬷有苦说不出,她不是欺心背主,而是她忠心维护的主子,是夫人宋氏和二小姐!
她心里很明白,董太师要杀的那个有着单语棠面孔的女子不是别人,其实是府里的二小姐董萱莹。
因为单语棠一直没回来,脸蛋换不回来,二小姐这几日正是脾气恶劣的时分,白天跟夫人吵了几句嘴,转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夫人命人秘密寻找,却不曾想枭卫也在这时候搜查园子,把二小姐找出,还当嫌犯抓了起来。
这种机密,本来打死也不能说,可眼下再不说的话,二小姐就没命了!
如果夫人在,还能由夫人自己拿主意,偏夫人已经昏过去了。
而且方才看夫人下身淌血的情状,可能是腹中的胎儿已经流掉了吧?时间拖长了,一直淌血下去也很危险……
一番权衡,居嬷嬷抬手擦去未干的鼻血,咬牙说道:“老夫人、老爷息怒,容老奴再道出几句实情,到那时老夫人怎么处置,老奴都无怨言!”
“说!你隐瞒了什么?”董太师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事情是这样,”居嬷嬷道,“月前毓王殿下一定要二小姐弹好《煎棠雪》,进宫讨太后的欢心,咱们二小姐日练夜练,手指头肿得跟萝卜头一般,老奴看得不忍,就去回禀夫人,商量说二小姐怕是弹不成了,要不就别让她冒着惹得太后不快的风险进宫了吧。夫人斟酌之后,同意不让二小姐进宫了。”
董太师一愣,旋即道:“胡说八道!萱莹入宫是毓王殿下安排的,岂由得她说不去就不去的!”
逼到了这份上,居嬷嬷只有硬着头皮,把律念师太也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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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花厅中,除了枭卫的那班人,还有他们从董府里里外外搜出的几名有可能偷窥军情图的嫌犯。
韦尚书算一个,“单语棠”算一个,季青算一个,董忘也算一个。
一进后花厅,李周渔对董阡陌突然嘘寒问暖起来,带她到一边,低声问:“累了吧?这里不用你管了,你回房休息吧。”
董阡陌道:“那怎么行?父亲要知道我躲懒,还不罚我跪祠堂?”
李周渔微笑道:“那你出去告诉太师,就说求下了人情,枭卫过会儿就把宴会上的客人放了。你父亲听后,不但不会罚你,还会打从心里感激你。”
董阡陌摇头,道:“我怕这会儿占了便宜,回头李大人还在哪里给我打埋伏,您先查问明白再说吧。”
李周渔道:“那你旁边歇着,枭卫审案子有点聒噪,怕吵到你。”
季青支着耳朵听到这里,终是忍无可忍,一拳挥向李周渔,澎湃的气劲顿时横贯整个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