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刚走进集市没多久时,董阡陌就感觉有一道凉飕飕的视线,死死锁定了自己。不同于大多数路人好奇而探究的目光,那道视线是一种怨恨的仇视,能把人盯得脊背发凉。
董阡陌不动声色地走了一会儿,感觉到带着怨恨目光的人一直都跟着自己,相距不到十丈,就在后方踩着自己的行踪,渐渐地,有腾腾的杀气冒起。
董阡陌除了天性警觉之外,从未习练过武艺,却能轻易发现跟踪者,因此她猜对方也是个不懂武功的无力之辈。
而且董阡陌的外表柔弱无害,对方跟了她半个集市,只干冒着杀气,却不敢轻易下手,说明并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只能推测对方或许是老弱病残,比董阡陌更弱。
于是,董阡陌假装欣赏摊子上的玉器,暗中向后观察,几次排除,最后锁定在一个小乞丐身上。
对方身形又瘦又小,董阡陌目测比自己矮了一头多。每次董阡陌停下,小乞丐就远远往路边一坐,做成讨钱的样子,可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过路人丢下铜钱,他连眼皮都不抬。
快逛完这条街的时候,对方终于出手了,董阡陌等的就是这一下背后而来的突袭。
所谓捉贼捉赃,若不捉住对方的手脖子,一直在暗处这么影影绰绰的,早晚会防不胜防,还不如让他一次袭击个痛快,拿去见官也有真凭实据。
当然,她不可能真的让小乞丐的匕首刺中。
就在匕首尖距离只剩不到两尺的时候,董阡陌倏地偏转身子,正面朝向小乞丐。
她方才买了两件雨斗笠,此刻就抱在怀中。再利的匕首,一时也扎不破韧性好的斗笠。小乞丐顿时目露狠光,猛地收回匕首,第二下刺向董阡陌的面门。
匕首锋利,即使扎不死人,被刺中也要毁容。看来小乞丐打定主意,杀不了董阡陌,也要毁她的容貌。
董阡陌皱眉,当即断定那小乞丐与她有很大的仇怨,不共戴天的那种。
当年宇文昙掌管大理寺刑狱诉讼,常有忙不过来,连睡觉用膳都没空的时候,都是她悄悄潜入书房整理案卷。经她手整理过的男人杀女人,还激烈毁容的案件,多半是因爱生恨,又或者女子出轨背叛,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情形。
一是太师千金,一是小乞丐,风马牛不相及,只能猜测小乞丐是为他的家人报仇。
于是董阡陌一面闪避,一面断喝道:“武力解决不了问题,你想报仇的话,应该去官府伸冤!”
小乞丐闻言一震,停顿了一下,看向董阡陌的眼神更加凶狠。又要卷土重来的时候,一旁有路人上来阻拦,小乞丐挥手乱划,割伤了两名路人的胳膊,一时竟没人能按住发了狂的他。
恰在此刻,街尾处冲来三个荼白色的人影,是三名中年男子,个个孔武有力,一下就制住了小乞丐。
董阡陌瞧见那三个男人服色完全一样,明显是哪一家的家丁护院一类的人。再看从衣领到长靴都一尘不染的着装,像是皇家气派,董阡陌立刻想到了昭阳长公主,其府上的卫士好像都是类似的荼白服色。
于是,董阡陌上前道谢道:“多谢三位义士的主人,仗义援手,感激不尽!”
那三人感到诧异,一般遇上这种情形,被救的人不是应该谢他们三个吗,怎么直接就谢到他们主人的头上了?
可是,这也并没有谢错,公主府的卫士肃然有纪,如果不是主人亲口下了令,不管在街上遇见了什么,卫士都不可能离开主人的车轿,出来管闲事。
三名卫士回去禀告了主人,说获救的小女子谢主人的援手之恩。
本来翟凤玉路车没打算多做停留,此刻,里面的人生出一点好奇之心,让马车赶过了拐弯处。
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一个小乞丐被捆绑了手脚,几个好事的路人正商量着,要把这个当街行凶的小乞丐扭送到官府。
一抹冰晶蓝的身影,一下落入马车中人的眼中。
一个穿扮素淡,眉目清雅的少女,唇边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站在离人群不远不近的地方,淡淡瞅着对小乞丐义愤填膺的人们。两下里对比,好似刚才遇险的是别人,跟她没多大关系。
“她就是被歹徒袭击的小女子?”马车中人发问,嗓音是说不出的闲适懒散。
“回驸马,就是她。”卫士答道。
这时,两个被刀割伤的路人撺掇大伙,不能因为凶徒是个十二三的孩子就放过他,应该交给衙门处置。
于是,有人问董阡陌:“小姑娘你也一起去吧?那小乞儿刚刚可是要杀你呢!”
董阡陌辞道:“多谢大家帮忙,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路人问。
“持刀伤人,可以让他关上三个月,足够惩戒教训了。”董阡陌说,“可我跟去了,再捎递一封诉状,小乞儿的罪名就变成了杀人未遂,那是要刺面充军的大罪。往后等他悔悟了,也不能再清白做人了。”
她的这番话,旁人听着都道一声,好个心地善、通情理的姑娘!可那小乞丐并不领情,冷哼一声,将头偏过去。
“姑娘心太善了,这乞丐小小年纪的就敢拿刀杀人了,长大了更坏,可不能纵容呢!”有个妇人很不赞同,非两手推着董阡陌,让她也去一趟衙门。
董阡陌被推着走了几步,也就同去了,正好可以跟去听一听,小乞儿与真董阡陌有何仇怨,到了持刀行凶的地步。
被绑的小乞儿、董阡陌、十来个过路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一行人都往京兆府衙门而去。
“宋通,你也跟去看一看。”昭阳公主府的驸马吩咐,“除了看此事如何收场,再随在那名少女身后,看她是哪个府上的千金。”
“是。”有卫士应声,跟上去。
一名近身随侍有些奇怪地问:“看她衣着普通,不像是大户千金啊?”
驸马斜靠着车厢,用懒音徐徐道:“此女绝对有来历,她的父亲一定是朝中大员。”
随侍问:“驸马是怎么知道的?”
驸马道:“我来问你,持刀伤人、入户盗窃、杀人未遂、误伤人命——这四者中,哪一罪最轻,哪一罪最重,各获刑多少?”
随侍考虑着说:“持刀伤人和杀人未遂的量刑,方才那少女已说过了,最严重的应该是误伤人命吧,最轻的应该是入户盗窃吧。毕竟前者是杀人,后者,事主只损失财物而已。”
驸马摇头:“错,最重的是杀人未遂,误伤人命次之,再次入户盗窃,最轻的是持刀伤人。”
随侍错愕:“是吗,原来持刀伤人是最轻的?小人随驸马在大理寺翻阅卷宗半年,倒是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驸马道:“所以说啊,一个张口就能诵出法典的十五六岁少女,她是什么人,才会被人行刺而不惊不怒,她父亲又是什么人,才会教女儿典狱刑讼?我真的很好奇。”
随侍想了想说:“大约是大理寺卿的女儿吧,正五品上的官职,看那少女连耳坠手串都不戴,朴素得很。”
驸马笑道:“你这小厮,眼界未免太窄了,岂不闻玉质清莲,脂粉不沾,点尘不惊,才是女子家最美的时候。”
随侍听完,暗暗嘀咕,既然驸马认为女子妆扮素淡才美,那他怎么却常常赞公主的华丽美服和隆重妆容,还劝公主最好每日都换一种新妆,引领京城的着衣风尚。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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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话分两头,小乞儿被众人押去衙门里,过了堂,打了不少板子,他才道出了自己当街追杀董阡陌的原因——
因为董阡陌害死了他的姐姐和母亲!
董阡陌暗暗吃了一惊,心道怎么可能,真董阡陌只是一名深闺小姐,软弱可欺,又几乎从没出过门,她能做出那等杀人害命的勾当吗?
审案子的是七品京县县令,先拍惊堂木,让众人停下了嗡嗡的吵闹声,才问董阡陌:“下站女子,你可做过小乞丐口中指控的事吗?”
董阡陌摇头道:“我从未做过那等事,今天也是头次见这孩子,不知他为何将这样的罪名加在我身上!”
小乞丐用凶恶的目光瞪着董阡陌,冷冷斥道:“今天我也是头一次见你,否则哪能容你活到现在!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害死我姐,气死我娘,你休想抵赖,我一定要杀了你为她们报仇!”
堂下听审的人群一下又哄然议论起来,都道那小乞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既然以前见都没见过人家,怎么大街上一见着了就认定那少女是杀他亲人的凶手?她脸上又没写着“我是凶手”!况且那少女眉目磊落,说话和声和气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蛇蝎心肠的人呀。
县令又拍一下惊堂木,待安静下来,沉声问那小乞丐:“你说头一次见她,就认为她是杀你母亲和姐姐的凶手,你可有何凭据?”
小乞丐恨恨道:“要有凭据,我早就来报官了!唯一的证人高奶奶,也已撒手人寰,我又能去哪里说理?”
这时,根据小乞丐的姓名,随堂的师爷翻看旧档,查死亡人口记录,查出小乞丐是京城本地人。
据记载,他的姐姐原是进宫当了宫女的,后来做错事被打发出宫,流落酒肆歌舞坊,不久便染病死了。至于小乞丐六十岁的母亲,只是自然病死罢了,有所在里坊的保甲签字,不会有错。
师爷将这一情况告知县令,县令当时便皱眉,喝道:“无赖乞儿,你姊不过九流娼妓尔,染杨梅.疮而死。你母更是年事已高,病逝而亡。你所控两条命案,皆属虚无!”
小乞丐怒道:“怎么虚无了?我姐姐本是宫里伺候太后的宫女,再过两年放出宫,到时就能一家团聚了,要不是这个骑白马的女人害了她,我姐根本不会沦落入妓寨!只恨姐姐死的时候我不在京城,等闻到噩耗赶回来的时候,才惊闻姐姐她知道染了脏病,一根麻绳吊死在房梁上。我娘也因为惊恐悲痛,又无人照料,活活饿死了!她们死的那样惨,全是为人所害!”
董阡陌静静听完,然后捕捉到两个关键词:伺候太后的宫女,骑白马的女人。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