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再醒来时,看到了熟悉而又厌恶的琥珀色床帐,这里是毓王府,她被从王妃正殿撵出来之后住的荒院,一间四壁雪白,寂静如岭的屋子。
兜兜转转一圈,她又回到这个地方了,这一次她连挣脱这张网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床边,隔着纱帐看她,
一个年在三十许间的男人,乌黑的头发结成髻,鬓角一丝不乱,身形清瘦,一身夜行衣,说明他不是光明正大以客人的身份来拜见的。
这个男人就像是纸上的一个墨点,用多少水都冲化不开,因为没人知道他胸中藏了多少墨。
虽然他的神情淡然,穿扮普通,却总是予人一种深不可测,深如浩海的感觉。
“听说你出事了,我来看看你。”李周渔率先开口道。
“是出了点事。”小琴面带讽刺的笑意。
“你……”李周渔皱眉,“你要想开一点,你那个孩子胎息极弱,又一直没吃药安胎,本来就是很难保住的。”
“是宇文昙让你来当说客的吗?”小琴问。
“不,”李周渔摇头,“我是不请自入的,最多只能待半柱香。毓王与他的随护此刻不在府中,否则我也没这么容易进来。”
“好,”小琴点头,“你已经看过了,现在的我就是这样的。满足了好奇心,你可以走了。”
李周渔寂然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问,“还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小琴反问他,“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不信我。”他陈述的口吻发问。
“我可以再信你吗?”小琴苦涩一笑,“我求你宁可把我扔石洞里,就当没我这个人了,也不要跟宇文昙提起我。当时你应了‘好’,可是你并没有做到,你还把一个鬼一样的宇文昙给引来了。”
“对不住。”李周渔道歉。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出卖我?”
李周渔沉默片刻,捡能告诉她的那一部分说了:“几日之前铜甲军诸将要黄袍加身,拥立毓王,毓王还把我手下的人都扣了,使圣上受到掣肘。”
小琴问:“那关我什么事?”
李周渔道:“李某拿你的下落作为交换,让毓王放了枭卫一干人,又劝他如今不是起兵的最好时机。”
“……”
“他听说你还活着,十分开心,再听说你又有了身孕,他当即打消了立刻起兵的念头。”
“所以说,你真的是宇文昙的人,”小琴冷冷道,“否则你连宇文昙要起兵造反的事都知道,也不检举,不抓他,还让他继续行凶无忌。”
李周渔一哂,“知道这个算什么,你当圣上不知道吗?至于抓他,恕我直言,如今的西魏边防只靠一个毓王撑着,蔻连山的那一边,北齐的十八万黑狼军同袍同泽,投鞭断流,只因为我西魏有战神宇文昙,才厉兵秣马,止步于郁汀江。”
“哦,”小琴明白了,“比起北齐大军,当然是一个宇文昙更好对付,所以你们养虎为患。”
李周渔慢慢道:“纵使日后,真让毓王得了天下,那这片河山还姓宇文,没有沦落在赫齐氏的铁蹄下。”
小琴勾唇道:“那很好,我拭目以待,看天子什么时候传位给宇文昙。”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忽略的恨意,让李周渔感觉奇怪,不由问:“毓王君临天下,你就会成为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难道你不开心?”
“怎么会不开心,”小琴睨着李周渔的脸,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气,咬牙切齿地说,“我简直迫不及待要当皇后了!”
“……”李周渔哑然。
“李大人,毓王一共抓了你多少手下,使你出卖我的下落?”小琴问。
“……十三人。”李周渔诚实作答。
“好,那就是十三个人换了我腹中孩儿一人,”小琴点头,“多划算的一笔买卖,要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不要钻牛角尖,”李周渔低声劝,“你可以往前看,往好的方面去看。”
“哦?”小琴笑了,“请李大人指教。”
李周渔叹口气,道:“毓王真的非常在乎你,之前他便是以为你已死,才会行事再没有顾虑,肆无忌惮地发动一场兵乱。你对他的影响非常大,你可以导引他,使他成为一代良将,甚至是一代明君。”
小琴想了想,慢慢问:“可是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李周渔道:“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小琴考虑一下,微笑道:“可这般好处我不想要,我要真有左右宇文昙的能力,第一个先让他去做叛军统帅,乱臣贼子。然后让他去杀枭卫营的人,杀足十三个,下去陪我没能出世的孩儿。”
“……”李周渔的气场转冷。
“最后么,我叫他把铜甲军的铜甲熔成铜水,军士全都打发回乡下种田,滴血不沾地迎赫齐氏入主西魏——李大人,你说这样好不好?”
顿了顿,李周渔慢慢说:“你只是伤心过头了,静养两日再想想吧,总有想通的一天。”
“想不通又如何?”
“那李某只有,为西魏天下计,剪除一个未知的隐患了。”李周渔一字一字道。
“现在就动手吗?”
“不。”
“为什么不是现在?”小琴挑衅地看他。
“你是个好女孩儿,杀你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李周渔叹息,“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能改变心意。否则,枭卫想要一个人死,不必亲自出手也能办到。”
“真是太可惜了,”小琴遗憾道,“但愿下这个决心不会用去你太多心神,毕竟忧国忧民的李大人日理万机,要费神的事太多了。”
“……你好生将养,好自为之。”李周渔慢慢走到气窗下。
“李大人一路走好。”她告别。
一身夜行衣的李周渔自屋顶的气窗跃出,悄无声息地出了毓王府,往皇宫之侧的侍卫府走去,一路踉跄着脚步,身形是说不出的狼狈。
看见她那般备受折磨,且被她误会如此之深,城府深沉如李周渔也会心痛。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世间最远的距离。
当有一天,惯于翻搅风云的他不得不设下毒计,杀死一个此生他最欣赏的女子时,有一种血肉被撕开,直视自己的内脏的感觉。
这是人心不能承受之痛,也是一次心动,九年思邪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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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琴在府中养伤,王妃韦棋画来看过她两次,第一次似是随意的提了提,王爷回府那天与她同房了,吹嘘了一番王爷如何威猛,如何让她受不了,如何要了她一回又一回。
小琴晌午困倦,实在没有聊天的心情,更不可能觉得伤心了,只听了几句就呼呼沉睡起来。
韦棋画恨恨瞪她一眼,转身走了。
第二次,韦棋画把三个月大的儿子带来了,让奶娘在窗外哄逗啼哭的奶娃娃,让小琴听得见,看不着。
小琴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眯眼望着韦棋画,笑了,“姐姐,原本我对你的期望还更高的,却没想到你却是这么无聊,没追求的女人,太叫我失望了。”
“无聊?没追求?”韦棋画一呆,发怒,“你一个失败者,凭什么这样说我?!”
“原来你知道我是失败者,”小琴笑了,“你一天到晚的围着我打转,怎么都让我有一种‘我赢,你输’的错觉。你说你这人无聊不无聊。”
韦棋画含恨看她,不错,这个女人是失败者,可胜利者并不是如今的王妃,不是自己。
不知何故,一年多过去了,王爷到现在还只肯跟她演戏,还对她敬而远之。不管自己如何挖空心思地打扮,勾引王爷,他都坐怀不乱,不动她一个指头。
她审讯了府里待过几年的丫鬟,丫鬟说,王爷对从前的王妃也是一样,几乎就没同房过。
韦棋画心里泛酸,王爷对韦墨琴再冷,可还是让她生了一个孩子!
还好现在韦墨琴失宠了,王爷也没有别的侍妾,纵然他不喜好女色,可他是男人,男人都有需求。他有需求的时候,还是会来找她这个王妃的。
一个清朗的月夜,韦棋画带着一盅亲手做的鹿鞭花胶汤,突破季玄的阻拦,闯入王爷的书房。
王爷喝了半碗补肾固阳的汤,放下碗道:“我还忙,你回去歇了吧。”
韦棋画委屈地噘嘴,坐到王爷的腿上,凝脂白玉的手直接去碰他的胯下。她真就不信了,王爷难道一点正常男人的需求都没有?
王爷不动声色地阻止她乱摸的手,淡淡对她说:“棋画你果真寂寞,在侍卫里挑一个放你屋里,本王也不会怪你的。”
“殿、殿下你说什么?!”韦棋画当时就呆掉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棋画你不比你妹妹,”王爷柔声道,“她嫁本王时是处子之身,守得住寂寞;你嫁本王之前,是上官家的长媳,是少将军阵亡后留下的孀妻。你怪本王冷落你,本王也无话可说,只有放宽对你的限制,只要不出大错儿,你想怎么做都随你高兴。”
“你,你……”韦棋画目瞪口呆。
“我还忙,你乖,别的地方转去。”王爷埋头军机,直接撵人。
韦棋画一赌气,出了书房,就在门外勾引起季玄。隔着一扇门,就是做给王爷听的。
她猛地一扑,环臂抱住季玄。
可季玄不知用了个什么身法,转瞬间就从她的手臂间消失,跑到了几丈开外。
他轻咳一声,淡淡道:“属下今日不方便,王妃去外院找吧,那里人多。”
韦棋画不由气结,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亏他还生得一副高大威猛,精壮健硕的外表,好像多看女子两眼,就能让女子怀孕似得,却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
季玄从不束冠,长发就那么披在肩上,冰灰的眼眸中带有两分戏谑之意,分明是刚才在书房外听到了王爷对她的拒绝之词,让她去找侍卫排解寂寞。
可身为侍卫的季玄,韦棋画也勾搭不着!
当之无愧的西魏第一美人韦棋画,在她最好的年华里,沐浴之后上了新妆,足以惊艳到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人,却在这个见鬼的毓王府里屡屡失利了!
这王府里,主子奴才怎么都一个形状!
韦棋画面红耳赤地跑开,回头一琢磨这件事,开始忍不住怀疑,王爷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她没有什么线索,听说韦墨琴被捉回来,还被王爷软禁起来了,于是上这里来旁敲侧击,没想到韦墨琴只出去了两个月,就变了个人似得,从一个哀怨少妇,变成了一个眼神阴沉,而且不怕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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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毓王府有一场夜宴,来了好多客人。
有枭卫李周渔、楚慈、太师董三辩、兵部尚书荣夙江等官场中人,有宇文昙想要招揽的御医贺见晓、赵度然等俊逸之才,甚至连皇室中人,世子宇文冥川、长公主昭阳、五公主傅晚,也都到场了。
一开始,主人座上只坐了宇文昙与韦棋画,后来不知是谁开玩笑,提到了传闻中的一对“共侍一夫”的韦家姐妹花还差了一个,请宇文昙将另一个也叫出来,让大家瞧瞧是不是真是双生姐妹,长得完全一模一样。
然后那一道倩影就走出来了,满堂宾客的目光都在她与韦棋画之间流连,熟悉的人研判着她冰冷的神色,不熟悉的人则比较着她与韦棋画谁更漂亮,谁更有王妃的气质。
下一刻,以侍妾身份立于宇文昙身后的她,手不知怎的,端斜了那只酒壶。
满满一壶花雕陈酿,兜头兜脑的浇到了宇文昙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