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度不顾代善的阻拦,跟着策马入林。
皇太极见他跟了上来,心里倒是佩服他的勇气,隆声道:“昨天夜里,多尔衮已经先行探过路了。这山林里,可是什么豺狼虎豹都有——你可想清楚了,这是个赌注,愿赌,就要服输。”
“还请大汗明示,今日我若输了,何如?”
皇太极径自拉一满空弓,“我会派你驻守东京,没有我的准许,不得回盛京,从今往后,不许再靠近她半步,更不许有任何非分之想。”
杜度料想到了如此,镇定地下马请陈词道:“大汗想一试高下,杜度本不该抗命,但输赢之奖惩,实恕我难以遵从——”
皇太极斜目,愠声问:“到底是不满意这奖惩,还是不敢一赌?”
“我自认文武皆不才,不能及大汗分毫,输给大汗并不耻辱。”
既然皇太极已开诚布公地说出了他的意图,杜度也不愿再装糊涂下去,只道:“大汗心中存隙,对我不满,这点我心知肚明。大汗无非是想我放手罢了,何必兜这样大的圈子?”
“你既然是个聪明人,今日,我倒不妨与你明言。无论文武,在子弟贝勒中你皆更胜一筹,我继位这七年,对你的功劳视若无睹,是因为我对你阿玛有愧,也有恨。”
阴差阳错,半生离散,他尝过了多少离愁别恨的滋味,杜度又岂能体会?
皇太极望了一眼幽暗的山林,喃喃道:“当年,我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子罢了,若非你阿玛从中作梗,我早就娶她为妻了,何至于蹉跎了半辈子的时间?他害我错失所爱,郁郁不得至今……你执意要走他的老路,会是什么后果,何须我再提醒你?”
话已至此,杜度知道这一场赌注已避无可避。
“这个输赢……当真能让大汗得其所欲吗?大汗与其想方设法要赶我走,不如想想,她若是真的开心,为何宁愿在我府上以泪洗面,也不愿回去吧。”
杜度翻身上马,沉吟道:“袁文弼……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是我怂恿祖可法撒的谎。”
“你说什么?”
皇太极瞠目一震。
“她知道以大汗的狠绝和手腕,绝不会轻饶我们,她怕你、畏你,才不肯辩解……”杜度轻哼道,“就算今日我输了,离开了盛京,她亦不会原谅你,只会怨你专横——”
皇太极越马攥住杜度的衣襟,迫声切齿道:“你胆敢欺君罔上!”
“不如我也跟大汗打个赌,看看今日大汗处置了我,她会做何决断?”
皇太极怒视着杜度,却听他平静地说道:“杀了我,她只会更恨你。”
“你在威胁我!”
“威胁……不敢。在大汗面前,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面对皇太极攥紧的双拳,杜度也只是从容道:“大汗可知道,又爱又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爱我阿玛,也恨他,恨他意气用事地做了蠢事,恨他抛下了我们也罢,还要令我永永远远地背负着罪臣之子的称谓。如果有得选择,我希望自己不是他的儿子……”
皇太极森森道:“杜度,你既然恨你阿玛,也该知道,若是你今日走错了一步,以后,你的儿子亦会恨你。”
杜度神情一滞,“不错……可我又有得选择吗?”转瞬后,他豁然一笑,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意,“她爱你,也恨你。如果她有得选择,一定也像我一样,只想逃得远远的……”
“混账——”
皇太极气急败坏,反手甩开他,那推力岌岌令得杜度跌下马去。
“两个时辰!你若是赢不了我,就等着提头来见吧!”
****
申时,两个时辰之约已到,以代善为首的众人皆在营地外焦急地等候着。
皇太极的骑射武功之卓越,足以与□□哈赤相提并论,更曾有一人猎杀五虎之事迹,赢了,根本不足为奇。相比之下,代善担心的人却是杜度。
这场所谓的赌局,赢了,是为不懂尊卑,逾越不惭;输了,则难逃责罚。
杜度这莽撞赴约之举,简直是在引火*。
海兰珠在队伍的最末,一众女眷们皆侧目盯着她窃窃私语着。
“听说大汗就是为了她,才找杜度贝勒的不痛快的……”
“莫不就是那位乌尤黛?”
“搁在十年前,她的名号在蒙古谁人不知?只是搁这会儿,也不过是个寡妇,早没人记得了……”
为首嚼舌根的那人,正是阿济格的继福晋,同样来自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她的阿玛孔果洛只是个台吉,在科尔沁的地位和威名,都远不能同莽古斯相提并论。
海兰珠听惯了这些闲言碎语,通常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往心上去,只是记挂这山林中二人的情况。
多尔衮在人群中瞧见了她落寞的身影,很是闲适地走过来,顺便替她挡开了那些喋喋不休的女人们,怨声载道,“你可骗得我好惨。”
“贝勒爷记起来了……”
“那之后,我特地去了西宫给你请安,谁知道根本是找错了人。说来也古怪,你既是蒙古人,又是汉人,这么多身份,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这个问题,多尔衮已经困惑了好些日子了。宫里的奴才都知道她是大汗的红颜知己,就连索尼也喊她一句“师姐”,这里头当是渊源匪浅。
“贝勒爷就当做都是真的好了。”
海兰珠心神不宁,害怕杜度真被逼得做出什么以下犯上的举动来。代善方才已经来寻过她一次了,言辞之间皆是在劝告她放过杜度。她若继续纠缠在他二人之间,只会令得杜度的权势一落千丈,一个罪名,一个契机,皇太极真要动手,不过是信手拈来……
正当时,一阵北风刮来,风里还夹着冰冽子,多尔衮背过身挡在她前头,抄起手,将脖子缩在裘衣里头,嘟囔道:“这寒冬腊月的,猎物是多,就是冷得紧,山林里都挂满了冰霜……”他瞅见她衣着单薄,也没有戴帽子,耳朵有些微红,二话不说便将貂毛领旨系在了她脖子上。
海兰珠道过谢后,便固执地望着围场里的动静,不发一言。
多尔衮打了个哆嗦,问:“你希望谁赢?”
“这又不是打仗,所谓输赢,意义何在?”海兰珠有些忧愁,也有些费神。
原来男人幼稚起来,也这般地不可理喻。
“还有比为得美人心,更有意义的意义吗?”
多尔衮眉梢带笑,一双桃花眼更是灼灼,“若是一场围猎,能获得美人芳心,我倒也愿一赌。”
海兰珠盯了他一会儿,才吐了两个字,“浅薄。”
“怎么说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过是不想做个伪君子罢了。”
多尔衮不以为然,坦率道:“我心里明明贪恋的是你的美色,又何必惺惺作态,编造出高山流水,琴瑟友之的说辞来?”
海兰珠感慨,“看来,贝勒爷这《反经》真没白读……”
强词夺理,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这位十四爷,日后大清赫赫有名的摄政王,年少时还真是位放荡不羁的主子。
“正所谓以古为镜,慎察既往,以戒今失。我是空有贼心,还不至于像杜度那样傻——”
多尔衮正要咬文嚼字一番,这边阿济格带着侍从围场呼啸而出,将二人所射猎物捕出清算。
“红翎——虎一只,狼三只,鹿两只,黄羊十有七——”
“白翎——熊一只,黄羊十只——”
红翎乃是皇太极的箭,看来,胜负已分。
多尔衮不免有几分失望,遗憾道:“唉,我倒是希望杜度能赢,这样……起码我还能有横刀夺爱的机会。”
海兰珠轻嗤一声,“你额娘若泉下有知,听到这些话,估计会气得不得安生。”
“这跟我额娘有何关系?”多尔衮面色骤然一黯。
“你额娘在世时,可恨透了我……”海兰珠嘲讽道,“恨不得要杀了我。”
多尔衮沉默了许久,才闷声道:“城里人说我额娘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所以阿玛才会要她殉葬……可对我而言,她只是我的额娘。别人的说法,我根本就不在乎。”
海兰珠自觉失言。多尔衮虽是□□哈赤的儿子,但他的年龄,做皇太极的子侄辈,也绰绰有余。
阿巴亥殉葬的时候,他也不过才十四岁……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痛失双亲,已是天大的打击了,更何况是在这险象重生的盛京城中生存下去,无依无靠,有时连自保都成问题。
海兰珠叹气,“上一辈的恩怨……的确与你无关。”
只见山林始地,皇太极身骑白马而出,手中还捉着两只奄奄一息的紫貂。
众人无不呼拥而上,极尽谄媚赞耀他的猎果。
“这阿谀的风头,还真是……啧啧……”
多尔衮嘴上这样说着,却也跟着人群去了御前。
这时,也不只是哪位贝子惊呼了一声,“大、大汗的手臂在流血——”
皇太极瞥见了,也只面不改色道:“我无碍,不用大惊小怪了,叫额么其来包扎一下就好。”
代善话中带着几分责备,“大汗玉体金安,可不能再这样冒险了,下次还是佩戴护甲为好。”
“打围还需穿护甲,岂不是坏了祖宗的规矩?”
皇太极摆手拒绝,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另一边,杜度跛着腿,一瘸一拐地牵着马,从林中缓缓而出,一身蓝衣被血染成了深褐色,好不孑然。
众人正要下定论,定睛一看,却见那马背上赫然驮着一具白虎的尸体。
“这个程度,算是平手了吧?”
“打个围而已,杜度贝勒可也真够拼命的……”
谁知杜度哑声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输赢如何?”
清算的小兵这下傻了眼,“这……都是一虎,三狼一熊,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那就是没有输赢了,呵……”
杜度巍巍不稳地走到左呼右拥的皇太极跟前,“怎样?大汗还要再比一轮吗?”
代善一声喝,“杜度——放肆!”
皇太极拨开人群,正要说话,海兰珠终于是沉不住气了,几步就拦在皇太极面前,生气对杜度道:“还比什么比?你的腿不想要了吗?”
杜度被她这命令的口气嚇住,听话地不再进前一步。
海兰珠蹲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鞋袜脱去,仔细检查了一遍脚骨。
旧伤加新伤,以现在的红肿畸形程度来看,多半是踝关节内侧脱位了。
在场众人早就是一片哗然,皇太极更是攥拳负立在后头,一言不发。
“大汗,额么其来了……”
谁知皇太极一声怒喝,“滚开——”随即便愤然离去。
海兰珠置若罔闻,只搀着杜度问道:“还能走吗?”
杜度有几分吃力道:“我试试。”
“你不爱惜你自己,也该尊重我的劳动。你是我的病人,你的脚废了,我的招牌也砸了。”
额么其一边一个,也上前来搀扶杜度,“贝勒爷这脚脱髎了,可千万不能着地了,箍着奴才,单脚走——”
海兰珠一直陪着杜度回了营帐,见额么其正替他接臼,才放心地离开。
她在营地里到处寻不见皇太极,只好借了马,趁着天色未暗,沿着河岸寻觅着他的身影,才终于在一处近叶赫城的河堤边发现了他的白马坐骑。
皇太极形单影只地坐在河滩边,脚边还摆着两罐酒。
她背着药箱,默默地走到到他身边坐下,从药箱里找出膏药和纱布,小心翼翼地替他清理手臂的伤口。
“我还记得小时候,额娘总与我提起,这叶赫河,是生养她的地方,她一生中最明媚的日子,都在这里……”
皇太极呐呢道:“金台石……他是我的舅舅,可我第一次见到他,却是那年攻叶赫城时,我劝他降,他不肯,最后纵火*于城楼上。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大火,怎么烧也烧不尽的大火,和广宁的那场火一模一样……”
日落西山,晚霞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抹刚毅来。
海兰珠安静地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当年,殊兰她早已病入膏肓,草乌是我给她的,但这条路也是她自己选的;弹劾褚英,是私心作祟,可古往今来,成王败寇,权利角逐本就是这样残酷;在义州,熊廷弼杀我一人在先,我屠他三千以偿,这很公平;在西平,我本想放过刘爱塔,可他恩将仇报,截杀了我的蒙古营,是可忍孰不可忍;袁崇焕……是家仇国恨,其书信挑衅在先,又横刀夺爱,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言已至此,皇太极颤声问:“筝筝,你恨我吗?”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