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乌碣岩一战,褚英非但破了斐优城的死局,将舒尔哈齐拉下了马,也凭借着在乌碣岩的出色表现,得到各大臣的赞誉。□□哈赤原本对褚英的那份忧虑之心渐渐淡去,加封褚英为“阿尔哈图图门”,意为足智多谋。更加是认定了褚英这位嫡长子的地位,虽然未有什么名义上的册封,但整个赫图阿拉城,无人不知这位大贝勒便是汗位的继承人。有了代善和皇太极的陪跑与帮衬,褚英眼下是□□哈赤最器重的儿子。而后来我才有所察觉,此番出征,费英东或许便是□□哈赤故意放在褚英身边的一枚眼线。
至于整件事从开始到结局,褚英心中到底是如何盘算的,没人知道。我不知道,在乌碣岩遇到埋伏的他,和我与代善不同,他完全不知会有援兵前来,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了那样一番鼓舞士气的话?他完全有机会、有理由掉入这个他父王与布占泰的双从圈套中。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一丝的动摇。
而如皇太极所说,大妃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传递策反信,那证明她的阴谋与势力远远超乎了我们的想象。大妃的同党会是谁呢?我未可知,这一切事情背后,一旦深虑下去,都还是未知的迷局。
我回到了大贝勒府上后,便第一时间去了嫡福晋那里。
郭络罗氏这几日消瘦了不少,见到我更是险些热泪盈眶。
“妹妹不知道,我这几日真真是吃也吃不下,谁也睡不好。”
我开玩笑道:“你看,贝勒爷这不是完完整整地带回来了吗?”
这日房中除了我们二人,还有一名她的贴身丫鬟,我特地多看了几眼,和那天是同一个丫鬟。于是这次我多了一分心眼,随口道:“上次推荐给姐姐的那两味香用得可好。”
“的确有安眠之效,妹妹这么喜欢香,要不要拿一些去你那里?”
“嗯。”我点点头,跟着她进来里屋。
趁着此刻只有我们二人,我低声说了一句:“那丫鬟可可靠?”
郭络罗氏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道:“她原本是大妃府上的。”
这下我明白了,原来这大贝勒府上果然有大妃的眼线。
“不可信。”我简短地说道,怕隔墙有耳,我挑起一味香闻了闻,装模作样道,“这不愧是朝鲜贡香,品质是极佳的。”
郭络罗氏也配合着,“妹妹要喜欢,就多拿一些。”
我摆弄了几味香,郭络罗氏低声道:“我记得她是大妃的从姑,若莫名其妙剔了她,恐怕会得罪大妃。”
“福晋是个聪明人,自己打算,”我一笑,手上捎了一袋百里香,“妹妹就不打扰了。”
出门前,我特地朝那个丫鬟看了一眼,她半低着头,细瞧那相貌,在这城中也算是上乘的。若她真真是大妃从姑,如何会沦落来着大贝勒府上做丫鬟?
而对于常书将军的事情,我只字未提。代善说得对,这城里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算盘以及难言之隐。在我心里,这位郭络罗氏福晋仍是个贤德的好人,无论她父亲常书的立场如何,至少最后时分,是她将这封信交予我手中的,可见她对褚英的用情之深。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再去追究了,本就时与我无关的事情,我何必自寻烦恼呢?
我理了理头绪,出了嫡福晋的屋子。
走在回别院的路上,我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我又希望能见到褚英,和他当面谈谈。另一方面,又怕见面之后我会怯场。
我也曾认真地考虑过和褚英的感情,和皇太极的感情。可惜,身为现代人的我,很难主观地将此看做简单的儿女情长来思量,毕竟我知道他们二人的结局,我不是他们故事中该出现的人……
我知道皇太极会是未来的清太宗,他未来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会是一代君王,九五之尊,而不会永远只是那个,一脸固执地说着“等我长大”的青涩少年。而褚英……皇太极的结局也预示着他的结局,他现在的地位相当于太子,皇太极的夺魁预示着他日后的没落,也许会落得和舒尔哈齐一样的下场,更有甚者,幽禁、削爵、发配……这些我在历史上屡屡读到的字眼,我不敢想象他的结局。
这是两个极端,让我无从选择的两个极端。喜剧或是悲剧。有时候想想,若我不是个现代人该多好,我不会知道后来的事情,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个古人,不必如此带着有色的眼镜看待他们……我并非趋炎附势,只是,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总该要择木而栖啊……
没想到,我比预计中更快见到了褚英。我原以为他仍未对我消气,会歇上几日再来理会我。谁知当天从嫡福晋那里回来后,便见到了他。
他下巴处添了一道口子,新结了痂,应该是在战场上划着的。胡子也生出来不少,想是还没来得及打理,便先来见我了。
他坐在别院的院子里,姬兰给他倒了热□□,他却没有端起来尝,只坐在石凳上把玩着他随身携带的那枚青黑的陨石坠子。
这个坠子据他所言,是他的护身符,有了它之后,上战场再没有挂过彩。于是那日我便没有将这串坠子留下,因为隔几日便是出征的日子,于是同褚英约定好,战事之后再聊此事。
我走过去,行了礼,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你们都下去吧。”我将姬兰和殊兰都遣走,诺大的院子中只有我二人。
“世间的傻女人,我见过三个,你是第三个。”褚英眼神轻柔,全然没有在战场上厮杀时的狠烈。
我被他这样的开场白慑住,不知如何应答。
他抿了口□□,说道:“今日得闲,不如我给你讲讲我额娘的故事吧。”
“洗耳恭听。”我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道来。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飘忽,缓缓说道:“我额娘姓佟佳氏,名叫哈哈纳扎青,是阿玛的第一任妻子。额娘遇见阿玛那一年,阿玛才十六岁。额娘说,她永远忘不了阿玛的俊朗的模样,忘不了他真挚热烈的眼神,纵使那时他身无一物。额娘的外公还是收养了他,竭尽全力帮助他,不仅将额娘许配给他,还拿出了自家当铺中仅存的十三副铠甲和财物给他,支持他对抗明朝。我额娘是他的结发之妻,自然是倾尽全力地帮他。阿玛也曾对额娘也立下誓言,说日后若是出人头地,定不会忘记这份恩情。额娘不要他报恩,只要他还她这份情。她是我见过的最傻女人,她那么信他,那么固执地追逐,结果……”
褚英脸上的笑容是苦的,是涩的,犹如一杯又苦又涩陈年老茶,搁着隔了夜,那味道竟是说不上来又咽不下去的。
“结果她守了他一辈子,却没等到他报恩,更没等到他还情,就郁郁而终去了。我有个亲姐姐的,她叫东果。她从小便陪在额娘身边,看着她这样付出着。每次阿玛受了伤,额娘总是日以继夜地守在阿玛身边照顾他,有一回攻打翁科洛城时,阿玛受了很重的伤,额娘衣不解带,不吃不睡地照顾他,最后累得昏了过去……可惜,阿玛似乎从没爱过额娘,不然,也不会娶了一个又一个,心中还心心念念着一个,呵……就连额娘去世的那天,他居然还留宿在富察氏那里,二弟跪在门口跪了一夜,他都不肯移驾去看额娘最后一面……额娘走了,只有一块碑,被他遗弃在那旧城费阿拉里,无人问津……”
“你……恨他?”
他摇摇头,“不恨,我只是不平,我额娘从来没要求过什么,从没怪他怨他,从没奢望他能回报她什么,只希望临终见他一面……既然他没有丝毫情意,为何还留给额娘承诺,留给她幻想……便是临去的时候,都一直在念着他的名字,而他却在别人的温柔乡中。阿玛欠了额娘一辈子,他今天的一切,都是额娘给他的。你不会知道,小时候我过着怎样的日子,他被汉人抓去当俘虏,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出生的……四岁,就要骑在马上,被人追杀得四处躲藏。”
我深吸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故事……这个看似传奇的十三副遗甲起兵,竟然是这样的残酷和悲哀。
“所以,你知道为何,纵使如今阿玛有了十几个儿子,五弟、八弟,甚至阿敏,论出生皆比我和二弟高贵,论战功也毫不逊色,他却唯独器重我与代善二人吗?”
“因为……愧疚?”
“不错。阿玛他自知,亏欠了我们太多了。”
“唉……”听完他的这番话后,我百感交集。以往的褚英,在我眼中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物,但从乌碣岩一战前后,我所认识的褚英……渐渐变得鲜活了起来,变得有血有肉,有情绪有愤怒,这样……真实的一个人。
“也许吧,连老天都在报复他,”他笑得意味深长,“阿玛想要的,偏偏无法如愿以偿得到。他辜负了我额娘,所以他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人,哪怕是为了她发了疯发了狠,为她打了一辈子的仗,也永远得不到。”
为她打了一辈子的仗……是那个“女真第一美女”叶赫那拉氏吗?
“如今,你明白了吗?我并非你所想的痴迷权位,我只是……想为我额娘正名。若是这个汗位旁落了别人之手,便没有人会记得她。这是阿玛欠额娘的,他不会拿我如何,我也更加不会动别的歪念头。我只想如愿以偿罢了。之前你对我了解不周,而今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以后,你也不必再为此做多余的担心了。”
故事说完,他神色恢复如常。我却对这个故事多出了一分心有余悸。无论是褚英还是代善,最终都无法得偿所愿……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末路吗?
“是我多虑了,误将大贝勒揣测成……”我一扁嘴,没有把“谋逆”二字说出口。
“信的内容于我的目的而言,的确诱人。布占泰知道我与阿玛之间的积怨,真是用心良苦,想出这么一出反间计。不过我从没想过要如他所愿,让那叶赫那拉氏成为布占泰的囊中之物,”他从怀中掏出那封羊皮信来,在我面前摊开,冷冷地说道:“那阿巴亥比我还要小上十岁,她那点儿心机,还是省省用在我父王身上吧。”
我回想起那日宴席之上献舞的大妃阿巴亥,那身段与舞姿,明艳动人,在场之人无不垂涎欲滴,她的年纪,应该只比我大上一两岁而已。搁在现代,还是个未成年人呢。可就是这样小的年纪,居然有这样重的心机,可想而知,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我告诉你这些,是觉得……”他顿了一下,沉吟道,“你能懂我。”
院子里载了几株西府海棠,我记得这种海棠花,又叫做“解语花”,适合生长在北方辽东一带。因为还未到时节,所以只稀稀疏疏结了几个蕊,透着粉黄色,看着格外可爱。
褚英的话还真是应景呐。
“大贝勒,你知道吗?是它,把我带来这里的。”
我从他手中拿过那块陨石来,盯着那上面暗青色的纹路失神。
“如果石头会说话就好了,那我就能问问他,到底为何要带我来这儿,却又不给我指引。然而,后来我明白了,我如何能从一块石头这里寻找到答案呢?当我到此来的,又怎会只是因为一块石头呢?”
褚英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却没有打断我的话。
“答案应该就在这每日的东升西落中啊,既然命运带我来到这里,一定有他的理由才对。苦苦追寻那个结果,就会错过这一路的景致了,到底哪个会快活些?是耗费一生去得偿所愿呢,还是忘记前缘烦扰,尽情享受此刻呢?”
我不知道,褚英能否听明白我的话……他的执念之深,若再不抽身,只怕会愈加痛苦。
而这番话,其实亦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褚英的瞳仁里闪过片刻的游离,但随即很快领悟到了我的弦外之音。
“没想到,等了二十多年来,居然是你……”他呓语一般道,“居然是你会劝我放手。”
“放手其实比拾起要难得多得多,但却是真正的大成境界。”
“你当真是个非比寻常的人……”
他眼神愈加温柔,我难以回应,唯有别过眼神,望向那园中的海棠,喃喃道:“其实这世间的解语花有千千万万朵,只待贝勒爷去寻你的那一朵。”
“上天待我不薄,不用寻,眼前就有一朵。”他目光炽热地望着我。
“人人都说这西府海棠是海棠中的上品,既香且艳,别名作‘解语花’,所以富贵人家将它们栽在自家的园林中,却有谁知,这朵解语花的花语,竟是苦恋……”
我苦笑了一下,世间的红颜知己果然多,可偏偏都是一个结局,都是一场苦恋……
“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褚英念道,“不要取笑我,这是我会的为数不多的汉诗之一。”
“也许你是对的。”我无法反驳他的观点。
“好了,既然我的故事说完了,是不是该你说了?”
海棠树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窸窣地声响来。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胡诌道:“我的故事,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家在沈阳城,十五岁被许配给……”
没等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褚英便打断我:“我对你所言,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你是否也应坦诚相待?”
我望着他坦然自若的神情,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我该不该告诉他?这个在战场上英勇无比,对人重情重义,对我坦诚无私的褚英?之前我已经对皇太极坦白过了一次,却得到了他无比冷淡的回应,或许,我真的一五一十同褚英说了我的故事,他亦会一笑了之呢?
“其实,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连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来这……”我犹豫不前,不知是否该继续,褚英的眼神却异常地坚定,仿佛在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褚英,”我直呼他的名字,与他双目对视,“在这里,我谁也不是,也可以是任何人。我没有过去,也没有故事,就算曾经有过,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如果,你真的愿意知道我的过去,那么我会全部告诉你,无论你相信与否。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还有些事情没有查清楚,在这之前,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我并不属于这里,在这世上,我是孤身一人。”
这就是我来到古代最强烈的感受,孤独。
感觉自己仿佛是已死的人,在一片黑暗中摸索,没有前路,没有渡船,也没有一盏为我亮着的灯。我所走的每一步,所过的每一日,都好像是个鬼魂般游荡。虽然一路遇到的都是贵人,对我照顾我有佳,可那种心情仍旧挥之不去,我就像这个世界的孤儿。
没有了叶君坤,我又是孑然一身了。
“我明白,就像……没有家的感觉。”褚英感同身受地形容道。
我忍着内心的酸苦点点头,是的,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能真正理解我的人,没有一个能分享我内心世界的人。
“你想回去吗?”
“想,又不想。”我答,“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回去,也不知道回去要做什么……”
我低头,只见脚上的绣花布鞋沾了几缕春泥,愣愣道,“即使回到那边,一切也都破灭了,是我一直在逃避,总以为还能回去,回去了那些美好的日子就能回来……”
这是来到古代后第一次,和别人说起现代的事情。这些回忆仿佛是一块暗疮,一揭开便会疼痛难耐。尤其是关于叶君坤的那部分,因为每每都会伴随着头疼出现,所以我的身体理智地选择了过滤掉这部分记忆。
现实是,在这个时空中,我又要孤身一人,承受着漫漫人生的孤独了。
远处传来褚英的沉吟声,“如果,我能给你一个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