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莲盯着练习册,好像透过其看见明亮崭新的未来,眼中放出光芒。
就好像为自己找打了一条出路,或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孙莲开始专注地填写练习册。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王桂香推门悄悄望了一眼,回身关门上了二楼。
卧室里孙志强正在看电视,见妻子满脸欣慰的笑容,不免问了几句。待到夫妻俩并肩坐在床沿,王桂香把见到的事情一说,高兴之余也不禁有些奇怪。
“你说,怎么就突然用功起来了呢?”王桂香说,“看着也比过年前懂事不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孙志强不以为意。“以前写作业都要磨到最后。”
“呸!有你这么说自家丫头的吗?万一咱家出个大学生呢?”
“看把你美得,要能考上大学,老子当然砸锅卖铁也供她上。”
“说不定就考上了呢?”
“要能考上当然好,不过全县城也没几个女大学生……”
“那倒也是,不过你看我大姐家二丫……”
“二丫头倒是从小就脑子好。”孙志强倒也承认,“他姐笨,二丫头这是把她姐的份一起聪明去了啊……”
就在孙家夫妇谈论王桂香大姐家的二女儿时,孙莲也同样想到这位二表姐。
虽然印象加深了许多,但不懂的东西依旧不懂。孙莲练习册写到一半,被一道数学应用题难住。自己思考了很久,磕磕绊绊地写上答案,却总觉得没什么底气。换了语文和英语做了一会,也不是百分百的全会。
想想明天要去外公家,孙莲将有疑问的题目抄到练习本上,准备第二天去问二表姐。
二表姐叫胡秀,是王桂香姐姐家的二女儿。和孙莲不同,这位表姐家虽然穷得叮当响,却从小到大都是不折不扣的学霸。上一世的记忆里,胡秀不但初中高中都考上了谯城最好的一中,连大学都是提前录取走的免学费的军校。上大学没花家里一分钱,工作也是包分配,完全是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
如果不是从上大学后,胡秀就很少回家,工作后更是和家里联系淡薄,孙莲的这位二表姐一定会成为亲戚朋友言谈里的完美女儿。
孙莲上一世小时候和表姐的感情还算不错,每年暑假,两个人都会去外公家小住一阵,但长大后就生疏起来。也许是因为嫉妒,然后还有更多的不理解。
那时的孙莲坚信着女孩就要为家里的男丁付出,虽然知道一些表姐家的事,却和母亲以及其他亲戚站在一侧,甚至觉得二表姐为人太过凉薄。
现在想起来,二表姐却是比她看得透彻,大约是读书多的人思想也比旁人深远。二表姐的人生坚强果断,而自己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一世她就应该把二表姐当做榜样,好好向她学习才对。
一九九七年,胡秀应该正在谯城一中上学,孙莲的这点题目拿去问她正好。抄完题目,孙莲把练习本用铅笔盒一起拿塑料袋扎好,方便明早一起拎走。然后脱下外套和毛衣,一边哆嗦一边钻进被窝里。
昨天大年夜在老宅睡得不安稳,白天又消耗了不少体力。小孩子的精神头总归不如成年人,孙莲脑袋挨上枕头不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她浮浮沉沉,脑袋里千思万绪全都化进梦里。弟弟,丈夫,父母,公婆转着圈的折腾她,她就一个劲的又跑又躲,简直像是把上辈子又过了一般累。早上起床,发现被子被踢到了床脚,自己却满头满脑的都是汗。
简单洗漱完毕,拿大宝抹了脸,孙莲钻进厨房帮王桂香张罗早饭。
早饭吃的是白菜年糕汤。
冬天易存的白菜掰下新鲜叶子洗净切丝,再从咸肉上划下肥瘦相间的部分切成几近半透明的薄片。年糕应该是年前买的,一直拿凉水浸在搪瓷盆里。当地人一直用这种方式储存年糕,不但能保证年糕短期内不会变质,更能完好地保留新鲜年糕软糯的口感。
孙莲很喜欢本地打的年糕,这和后来超市里随便能买到的真空包装货不同。当地打年糕用的糯米是本地种的糯稻,而不是更常见的一年两熟或三熟的长糯米。涂县产的糯稻则是圆溜溜的,一年也只能收一次。这种糯米打出来的年糕,黏性稍逊,但口感筋道米香浓郁。孙莲百吃不厌的一种做法便是拿清水直接煮了,而后蘸上砂糖,每一口咬下去都是蔗糖与麦芽糖合奏的交响曲。
王桂香开了煤气灶,在上面架起小铁锅。一会热锅下油,放入咸肉片煸炒,直炒到咸肉白色脂肪部分变得焦黄,整片肉微微向内卷曲。肥肉里的猪油大多都被炼出,会有轻微的油渣的口感。这是便好下入备好的白菜丝,翻炒至软后再添加温水。等谁滚开放年糕片,就可以转成小火,慢炖到年糕软糯。
收锅也有讲究,王桂香的诀窍是拿水淀粉在最后做一次勾芡收汁。这样收出来的汤汁黏稠,能挂在夹出的每一块食材上,年糕更是吃起来滑腻绵软味道浓郁。
白菜年糕汤端上饭桌,王桂香又从碗橱里拿出切好的咸萝卜。萝卜也是自家切条腌制的,晒干后拿辣椒面拌匀,吃起来清脆爽口。不管是配饭还是佐粥都适合至极。
孙莲一夜睡得拳打脚踢,这会被香味一勾,五脏庙立刻唱起空城计。比起头天晚上的猫食,这会实实在在地吃了一大碗,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王桂香见她吃得香甜,又把锅底剩的一点全倒在她碗里。
孙志强见此也打趣:“听说你昨晚用功了,费脑子,可要多吃点。”
“嗯。”孙莲低低应了一声,埋头喝汤。
和母亲不经意的体贴不同,孙莲对于父亲的打趣,从心底有种微妙的抵触。
年糕甜糯,萝卜咸香,一场早饭三口人连汤带水吃得畅快淋漓。等吃完饭也差不多到了八点半。
孙莲这一餐着实吃得有点多,肚子撑得简直想躺在床上挺尸。不过中午之前还要下乡拜年,一家人还需要尽早出门。否则赶在饭点才到,会被亲戚指摘不懂礼数。因此只得一边打饱嗝一边端起三人的碗筷回厨房洗。
孙家夫妻俩则从楼梯间里掏出白酒香烟打包。算了老家的亲朋好友,足足提了两箱十二支白酒外加六条香烟,另外还有大塑料袋装着的各种零碎,少不得还有各种瓜子糖果。
一切准备妥当,孙莲帮忙提了香烟和零碎,王桂香与孙志强一人提着一箱酒。一家人便急火火地出了大院。
王桂香的娘家在谯城另一处的乡下,从涂县过去要先坐一个多小时的中巴,下来再换小三轮颠簸二十分钟。坐中巴也不用特别去车站,车子开出前都会绕着县城带一圈人。等在路口站了十多分钟,远远就能看见一辆破旧的中巴顺着县南大路慢悠悠驶来。中巴车门半开着,售票员腰上挂着挎包从里面伸出半个身子,嘴里一路喊:“谯城,谯城。”
三个人赶快招手。
车停面前,孙志强问:“走逢郢吗?”
售票员:“走。”
孙志强往车里望了眼,车厢里基本都坐满了:“还有座吗?”
售票员:“有座,肯定有座。”
也不管孙志强再问,忙不迭地催三人上了车。
上车后才发现根本没有座位,过年来往县城走亲戚的人多,基本车车都是超载。拉客的也自有办法,第一排靠前的窗口加了一排条凳,便是两三人的位置。发动机盖上垫一层板再拿坐垫铺了,一左一右刚好又能坐两个人。售票员说的有座便是如此,孙家夫妇在发动机盖上坐了,留出中间一点缝隙,带孙莲挂个屁股尖。
车票三块钱一张,孙家不进城里,而是在半途的逢郢下车,便只用付两块五一张。孙志强递了五块钱过去,售票员指着孙莲说小孩也要票,被两口子一人一句我们小孩又没占座抵了回去。这年代不愿给小孩买票的人是大多数,售票员也没纠缠,大概也就是随口一说碰碰运气,逮到老实的冤大头就收一份,逮不到也就算了。
车子一路走走停停,出了县城在县道上又拉了几个人。条凳也被坐满后,售票员又在过道上摆了塑料小凳子,新上来的人便蹲坐在中间。一辆十七座的中巴车硬生生被塞了近三十人,司机才不再继续晃悠拉客,开始全速向着谯城驶去。
冬天车里人多气闷,孙莲坐了一会便觉得有些晕车。王桂香从袋子里掏出桔子剥开,桔子瓣三人分食,剩下橘子皮让孙莲捂在鼻子上。这一路如同煎熬,孙莲闻着橘子皮,忍着恶心,好不容易颠簸到了逢郢附近。
名叫逢郢,其实是二、三十户人家组成的小村庄。谯城周边很多村落都被命名为XX郢,据说是春秋战国时期有荆楚之地的人流亡在此定居,为了纪念故都便以“郢”字命名村子。到了现在,传说也无从考证。
不过这种村子大多都离主路较远,基本没有直达的车子。而且道路基本属于土路,最多铺了一层碎石子。坑坑洼洼不说,有些地方的宽度也只能过拖拉机。以前想要进村只能从进城车里中途下来,然后自己想办法穿过田埂土路,走到里面去。到了九十年代,附近有些人家买了摩托车或小三轮,便干起了拉人进村的活计。
一家三口拎着大包小包下车,立刻有许多辆三轮车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