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第 119 章(1 / 1)

贾宝玉自那日府上得了信,知道林妹妹请姐妹们游园,喜不自胜,他又早想到花朝节是黛玉生日,虽然帖子里没说,但此番怕也是为了庆祝生日,因去与姐妹们商议,该给黛玉带什么礼物。贾母自然也记得外孙女的生日,特意派了琥珀跟姑娘们一块儿过去,捎带上她给黛玉准备的一套衣衫,这衣裳裙子粗看只是好看,看不出什么新鲜,等太阳光一照,料子里暗绣的金线银线折出光彩来,光芒竟像是水波纹一样,叫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宝钗笑着指着宝琴道:“平日里都说老太太偏疼你,那时候给你的斗篷,连宝玉都没有。如今看给亲外孙女的衣裳,恐怕要把你比下去了。”湘云心直口快,笑道:“老太太一直就最疼林姐姐,我小时候还不服气,觉得我哪里比她差了,现在想来也是好笑,那可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呢!”

众姐妹都知道湘云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没什么别的心思的,只是宝钗同她熟了,宝琴却是初来,怕她误会了,忙道:“好了好了,就你话多,去年宝姐姐生日上你说话,和宝玉惹的笑话还记得?”宝琴因问何事,湘云也不好意思,不许别人说。

原来去年宝钗及笄,贾母特意命人给她好好做了一场生日,当时有个唱戏的龄官,模样身段又好,嗓子也好,凤姐当时玩笑说“这孩子扮上像一个人”,别人都听出来了,只是不说,偏湘云说“倒象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觉得不好,使眼色叫她不要说了,湘云却误会了,散了席就同宝玉不痛快,说“那位是千金小姐说不得,我们就是奴才丫头呢”,惹得宝玉差点“悟了”。后来她回去后,细想想,也觉得自己那么说不好,她虽是更喜欢宝钗的性子,但细想起来,黛玉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制人,也从来只对着宝玉,从没落到别人头上去过。因着她打小父母双亡,贾母疼爱她,把她接到自己家来养,就住在西暖阁,和宝玉一道同吃同住的,回史家的时候,贾母还把屋里的二等丫头翠缕派给了她,说她们都一样喜欢说话,带着这丫头,她自在一些。连袭人都说“就只宝玉有你这个待遇了”,但是黛玉来了以后,不光是贾母,连宝玉的心也偏了,她为此犯了小孩儿计较,如今想来,却其实没什么必要。况她虽然大大咧咧的,但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她和黛玉处不好,老太太接她来府上的次数便没有以前频繁了,还须得宝玉提醒,千催万请的,才会去接她。也是现在她叔父外任,老太太才把她接来住一阵,但和宝琴比,也不如往昔。她从贾母最疼爱的亲戚家的女孩儿变成如今这不尴不尬的地位,说到底也有她自己的缘故,明知道黛玉宝玉都是贾母心尖上的孙辈,还一直和他们不高兴。其实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小事儿,他们自己转头就和好了,但是叫长辈听见了,难免会有疙瘩。

宝玉火急火燎地,直催着姐妹们快出发,李纨道:“这么些人呢,不得好好安排下才坐得下,你倒是急,自己骑马去。”宝玉急得搓手,直恨不得真的自己骑马先去:“风姐姐呢,该她来安排马车才是。”

说曹操曹操到,他话音还没落呢,凤姐就风风火火地过来了:“怎么都还站在这儿呢,可别让林妹妹等久了,别的不要紧,有些菜可等不得,我等着吃最新鲜的呢。”

探春笑道:“这不都等着你张罗呢!你自己躲屋里忙什么呢?往常出门,回回都是你第一个,来催我们,今天却要我们等你。”李纨亦玩笑着挤兑她:“琏兄弟又不在家,还有平儿这么得力的助手,什么值得你今天这样的日子还要忙?”

凤姐捏着帕子擦了擦汗,道:“就是他不在,我才要忙呢。”一边赶紧安排姑娘奶奶们同她们身边跟着的丫头们坐上车,都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儿们,说笑个没完,为着谁坐着谁的裙子了都能理论一阵子,凤姐一个个地安排好,又叫琥珀和自己以及平儿坐一辆车,还叫宝玉:“别骑马了,又不是坐不下,难得你琥珀姐姐出去玩,你陪她说说话。”宝玉听了,便急忙钻进了马车,凤姐正要上车,又想起什么来,把平儿拉到一边,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琥珀笑着问:“什么要紧事,连我们也不能听,非得你们俩在那儿说完了才能上来。”

凤姐道:“左不过是我们俩笨手笨脚的,做不好事,怕你们听见了要笑话,不敢让你们知道。”连宝玉都道:“凤姐姐又在玩笑逗乐了,你办事多利索,这次珍大哥哥还谢我,说我上次荐你去宁国府襄理秦钟她姐姐的丧事可真是帮了大忙,他经过了这次,才晓得你那时候多辛苦。”

他说完想起了秦钟与秦可卿姐弟俩,都是何等地出众模样,神仙一样的人物,可惜都去得早,人在的时候那么热闹,多少人喜欢他们,人走了,又没别的亲朋,茶也就凉了,他也是这次柳湘莲回来,才有人能一起说说秦钟。原还指望湘莲在京里成家,可以不用再如从前一般云游四海,待不住地了,谁知转眼就喜事变丧事,尤三姐抹了脖子,柳湘莲出家做了道士,更是不知所踪了。他想到三姐的绝色姿容,又觉得可惜,再想到如今柳湘莲渺无音讯,长叹了一声气。

凤姐原先极爱听人夸她那次襄理宁国府做得好的话,但此刻听了,难免想起尤二姐来,竟觉得有些嘲讽。她如今只觉得自己已经把贾家兄弟们看透了,见宝玉叹气,便明知故问地道:“咱们往你林妹妹那儿去,你高兴还来不及的,怎么又忽然伤感起来了?提到这个我想起来,上次有人说,这次东府上尤大奶奶的两个妹子也来帮忙了,说那最小的妹子也是天姿绝色,削肩细腰,模样比起林妹妹来都差不多少。你也去过东府几回,见过她没有,果真有那么标致?”

琥珀打趣道:“你打听人家妹子做什么,难不成想给你们二爷收进房里去?”

宝玉听了心里一咯噔,却听见凤姐大笑道:“若真有那么标致,就让琏儿收了进来,也省得你们天天说我不容人。”说完,又拿眼睛看宝玉。

琥珀道:“国孝家孝两重孝呢,你就是贤惠,也别挑在这时候贤惠。”

凤姐笑眯眯地点头:“你说的是。”

宝玉直发毛,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的告诉凤姐,最后还是憋下了,只道:“模样虽好,我也没细看。这些人怎么看什么人都像林妹妹?难道除了林妹妹,就没个别的美人好做标准了?她听见了又要不高兴。”然后又把三姐和柳湘莲定亲的事说了一遍,“可惜柳兄是个行事粗糙的,定亲的时候没有问过他家那个长辈,就把信物送了。到头来他姑姑说要他再想想,他又去要回祖父遗物。若索性一开始就说要回去问过长辈才好答应,也断没后来这些事了。”

凤姐笑了一声,把头别到一边去,也不搭话,还是平儿怕别人看出端倪来,和琥珀道:“方才我们来得晚了,没有瞧见老太太给林姑娘准备的礼物,听说是个稀罕的料子,连宝玉都没有的?”琥珀道:“可不是,不说普天之下吧,反正咱们家里拢共就这一块料子,想再要却没了,给林姑娘做完这一身衣裳,就只剩下点边角料,做什么都不够了。老太太一直藏着,怕宝玉看见了眼馋呢。”

宝玉笑道:“老祖宗把我当什么人了,她说一声这是给林妹妹做衣裳的料子,我难道还会要?倒是之前没见识过,今天衣裳已经做好了,又是给林妹妹的,我也不敢上手摸摸。”

琥珀奇道:“太阳可从西边出来了,连你都知道避嫌了,要是以后也别追着我们要吃胭脂就更好了,老太太、太太也可少操些心。”

宝玉羞红了脸,嗔道:“怎么总说这些个。”他虽也不觉得吃丫头们嘴边的胭脂有什么不好,但人人拿这个笑他,加上金钏儿死了,他也知道怕了,不得不收敛一些,好在如今住在园子里,太太也不常看到他,关起门来和丫头们玩闹,并不碍着谁。

凤姐打趣道:“可不是,我们宝玉如今哪还用得着吃别人的胭脂,他自己都会做了,颜色又鲜亮,味道也好,比买的铺子里的都强。三丫头把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给那些婆子们管了,还特意给他留了块花圃,怕他没了花瓣做胭脂,要同她发脾气。昨儿个袭人还说,如今其他院子里都不用丫头们自己浇花了,就你们怡红院还得再安排人手管那些花儿。我跟她说,你也别抱怨,要不是宝玉有这块花圃,你今天擦的胭脂能这么好看?她说,爷就是爷,说是自己做胭脂,得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丫头跟着他忙的,小丫头们又淘气,平时没什么事都要打打闹闹的,到那时候还得了?连准备带收拾的,别提要忙活多久,宝玉是痛快了,花园里剩下的花儿、屋子里被染上的颜色,什么不要再扫尾的。”

原来宝玉喜欢给女孩儿们做胭脂水粉,王夫人听说了十分不喜,但又怕直接让他不要做了,他心里不痛快,便让袭人帮着规劝。袭人也有心让宝玉去忙“正事”,便挑拣了他自己玩得高兴,她们这些丫头跟着辛苦的话说,指望着宝玉体谅女孩儿们,以后不要再这么胡闹了,凤姐今天也是替她传话的。若是以前,这招必定有用。不过现在宝玉心里在盘算着一会儿见到林妹妹要说什么,倒也没仔细听。他上回言语冒犯了韵婉,惹得韵婉大怒,林妹妹也哭了,回来后大为懊悔。虽然家里人都替他抱不平,说那葛韵婉未免太小气量,他却觉得女孩儿本身便可有些脾气,确实也是他说错了话。况且韵婉虽模样只是清秀,但她的传奇经历,绝对称得上“女中豪杰”四字,家里其他人或许觉得她血腥气重,极难相处,他却只恨不得再见她一次,好好地赔个不是。

因而到了藕舫园,听说韵婉这次没来,他还有些失望,好在林家如今也热闹,除了黛玉出落得越发灵秀,还有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和她三哥哥也来了。黛玉引姊妹们相见,凤姐先介绍了宝琴、邢岫烟、李绮、李纹,黛玉也给她们引见了几栀。至于馥环,她本就是京里出了名的人物,这些姐姐妹妹们,不管平时怎么议论她,其实心里说到底还是有些羡慕她的。

宝玉前面是见过云渡的,只觉得器宇轩昂,非同凡响,当时也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牵肠挂肚的,又那么狠心直接回去了。真的见到了,却又大吃一惊。往常看妙玉,已经觉得十分地清冷,但今日见了馥环,却又是另一种冷傲了。旁边的几栀年纪还小,穿着和黛玉一色的裙子,头上插着一样的花儿,眉眼弯弯,落落大方,凤姐见了喜欢:“你家何时多出这样一个标致妹妹来?”

黛玉笑道:“来了好久了,她们一家是我师父请来的客人。我和她一块儿上学,平时也在一起玩。”

凤姐见她同几栀连衣裳都穿一样的,知道必是关系极好,便回头看了一眼平儿,平儿心领神会地给几栀的见面礼送上来。而那厢,馥环也准备了给宝玉和姐妹们的礼,又笑着问黛玉道:“咱们上船罢,在水上吃?”

黛玉点头道:“是,我让齐伯前几天就把最大的那艘画舫下了水,今天我们在船上吃。徥哥方才又上船去检查了一遍。”

李纨道:“怎好让你们家三爷忙活这个呢?”

“他和姐妹们在一块儿玩不自在,打小就这样,就是我,周围要是没有别的兄弟在,想单独跟他说两句话,都能看见他身上起疙瘩的。”馥环道。

说得姐妹们都笑了起来,去推宝玉:“看看人家的兄弟。”

宝玉皱了皱眉,心里不喜,但今天是黛玉的好日子,他也不愿叫黛玉为难,便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强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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