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前坐着一人,身着道袍,头上挽着朝天髻,身形消瘦。23US.最快背对着步云飞,荡起淡淡的烟火。
“步将军终于来了!”那人一声轻叹,却并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而是向身前的烟火中,缓缓投放纸钱,纸钱在烟火中燃烧起来。
步云飞跳下战马,快走两步,来到那人背后,拱手说道:“步某见过李先生!”
那人正是李泌!
“步将军请坐!”李泌仍然没有起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斜视一下。他的目光,始终固定在身前的新坟上,手中摩挲着,将纸钱一张张搓开,放入坟前的火堆中。烧化的纸灰,在风中飘飘洒洒。
步云飞坐在了李泌身边,李泌将一沓纸钱递给了步云飞,步云飞接过纸钱,也像李泌一样,用手掌揉搓着分开,一张张扔进火堆。
扔进火堆的纸钱,就像寒冰一样,迅速融化着,而火势,也渐渐旺了起来。
两人默默无言,全神贯注地投放纸钱。
两座新坟前空荡荡的,没有立碑,也分不清哪一座是杨玉环,哪一座是杨玉瑶。
李泌身前的火堆,是在两座新坟的中央,这些烧化的纸钱,只能是她们两姐妹自己去分了。
裴叔宝跪倒在坟前,嚎啕大哭:“娘,你死得好惨啊,死了都不知道哪座坟是你的!儿子只好对着两座坟哭了,也让姨娘占了便宜去……呜呜呜呜,娘,你死了,却没得到师父一根毫毛,娘啊,你死得冤啊……早知如此,儿子该把师父捆了送到你老人家床上去……哇……”
步云飞听那裴叔宝胡言乱语,却是做怒不得,心头愈发心酸。
本来,步云飞只是来祭拜杨玉环,听那裴叔宝说起当初那些尴尬事,步云飞想起虢国夫人杨玉瑶来,顿觉满心愧疚,那杨玉瑶虽然风流成性,可对他步云飞,却是一片痴心。最后死在马嵬坡上,也是因为他步云飞!
步云飞心头凄惶,只得叹道:“虢国夫人,步某承蒙夫人眷顾,此恩没齿难忘!步某无以为报,只能照看好公子裴叔宝,今后,只要步某有一口气在,必保公子平安!请夫人放心。”
那裴叔宝哭得愈发凄惨,拔野古、崔书全只得在一旁好言相劝。
一会儿,裴书宝哭得有气无力,精神萎靡,再也哭不出来,只得靠在拔野古怀里抽泣,坟前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步云飞这才说道:“李先生为何在此?”
“步将军可来,山人就不能来吗?”李泌缓缓说道。
“哪里!”步云飞叹道:“只是,步某好奇,世人眼里,贵妃娘娘乃是红颜祸水,虢国夫人乃是人间荡妇!李先生拜祭此二人,便是有违公义了!”
“那步将军为何要来?”
“杨氏姐妹对步某有恩!步某自然该来!”步云飞淡淡说道:“况且,步某对杨氏两姐妹的看法,不同于世人!”
“步将军曲高和寡啊!”李泌淡淡一笑:“杨氏两姐妹将步将军引见给皇上,颜杲卿之冤,方才得以昭雪!以此看来,两位不是红颜祸水,乃是仗义奇侠!”
“步某曲也不见得高,只要有李先生唱和!步某心满意足了!”步云飞叹道。
“虽然如此,山人此来,也不是来与步将军唱和的!”李泌淡淡说道:“杨氏姐妹虽然可怜,但与天下社稷相比,两个女人的命,其实算不得什么,山人也没有必要为她们唏嘘!”
步云飞心中长叹,他与李泌,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李泌虽然能够超出这个时代,承认杨氏姐妹的冤屈,但是,他仍然有着这个时代无法跨越的局限——女人只能是男人的附属品,男人随时牺牲她们!
李泌唯一与世人不同的是,对于女人的牺牲,他需要一个崇高的理由——这便是他所宣称的江山社稷!
但这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
任何人,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图,去牺牲任何人的性命,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他的目的如何高尚——这是步云飞的思想!
李泌不能跳出时代的局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是公元八世纪的人,他所受的教育,决定了他的思维方式。这是无法改变的!
“那么,李先生此来,究竟为何?”步云飞问道。李泌不是专程来杨氏姐妹的坟上烧纸的,他不会对杨氏姐妹有丝毫的同情心,尽管,他知道她们的冤屈。
“来等步先生!”
步云飞暗暗点头,李泌这是算准了,步云飞必然会来祭拜杨氏姐妹。他能够理解步云飞,这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等我作甚?”
“想与步将军纵论天下大事!”
步云飞哑然失笑:“李先生太看得起步某了,步某只是一介书生,岂敢与李先生共论天下!”
那李泌乃是旷世奇才,步云飞可以藐视大唐官吏,甚至藐视皇帝李隆基,但自忖,不是李泌的对手!如今,这李泌居然屈尊,要与步云飞谈论天下,这让步云飞感到十分滑稽。
“步先生客气了!”李泌缓缓说道:“步先生洞察世事,天下大局,尽在胸中,山人极为敬仰!”
“李先生有话直说,不必恭维步某,李先生的才学,远在步某之上,这一点,步某很清楚!”步云飞不是那种喜欢戴高帽子的人,而且,他很清楚,很多情况下,对方给他戴的帽子越高,陷阱就越深!
史籍上的李泌不是阴险之辈,甚至可以说,是光明磊落!但是,步云飞清楚,李泌与他的价值观有着极大的差别,双方对同一件事物的看法,相差甚远。这种差别,很可能会导致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矛盾,甚至是敌对!
何况,步云飞完全不清楚,李泌此来的目的!
李泌性情恬淡,无意功名,只喜欢纵情山水之间,数年前,只做了半年的太子宾客,便挂冠而去,走得十分潇洒。而就在刚才,李泌说服李隆基放过了太子李亨,也是飘然而去。看似无意于功名。可是,李泌救了太子一命,这是不争的事实!事实上,这位淡薄名利的李先生,已经深深卷入了大唐政治核心里的血雨腥风,他根本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史载,至德年间,李泌与李亨的关系极为密切,甚至到了出则同辇,卧则同榻的地步!
步云飞甚至严重怀疑,李泌是黑云都的一员!
否则,他怎么会在太子李亨命悬一线的时刻,突然出现!
步云飞满腹狐疑。
李泌向火中填了一张纸钱,缓缓说道:“山人云游天下,昨日偶经马嵬坡,却见马嵬坡四面环山,中央凹陷,形若灌口。不意,皇上车驾驻跸于此,前有三千吐蕃人驻扎莽山,后有两千回纥精骑驻守五陵塬,而六军军心散乱,此乃龙入灌口,乃是大凶之相!”
“李先生只怕不是偶经马嵬坡吧!正所谓身在江湖之远,心在庙堂之高!”步云飞说道。李泌应该是尾随天子车驾来到马嵬坡,潼关失手,皇上出奔,随驾官员纷纷出逃,那李泌身在江湖,却是专程来趟这浑水,看来,李泌所谓的纵意山水,不过是个表象。
李泌淡淡一笑,算是默认了步云飞的话,继续说道:“山人欲寻破解之法,却是无计可施!山人以为天欲绝我大唐!不曾想,步先生一番口舌,说退了回纥骑兵!一阵疑兵,惊走了吐蕃人,四凶之地,失其两凶!剩下两凶,更是在步将军的撺掇下,自相残杀,落得个两败俱伤!我大唐皇上,有惊无险!步将军的才略,山人叹为观止!”
步云飞暗暗心惊,昨夜的一切,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有躲过李泌的眼睛!
此人洞若观火,当真是千古难得之奇才!
李泌所说是的四凶,乃是吐蕃人、回纥人、杨国忠与太子李亨!
也就是说,他对于这四方的动态,甚至,还包括步云飞这一方,完全了如指掌!
问题是,李泌究竟是站在哪一方?
如果李泌当真黑云都的一员,那步云飞要想与黑云都一争高下,那就想也不要想了!
且不论史籍上对李泌雄才大略的记载,就凭他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步云飞自忖不是他的对手。
“李先生洞若观火,步某佩服!”
“山人若是洞若观火,贵妃娘娘就不会死于非命了!”李泌淡淡说道,并不接受步云飞的恭维:“今天早上,步将军劝说太子妃,带着佛祖真身舍利,进入皇帐,为贵妃娘娘说情,这件事,山人看在眼里,极为敬佩!步将军这一着,不仅可解杨贵妃之围,也可让皇上与太子之间,暂时放下恩怨!其实,山人此来,最为担心的就是皇上与太子父子失和。步将军能够将此事园过去,山人便不再担心。所以,山人见太子妃进了皇帐,便离了马嵬坡,前往长安。”
步云飞暗暗点头,那李泌来到这马嵬坡,果然是有目的!他早就知道李亨欲对李隆基不利!
“李先生为何要去长安?”步云飞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