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州城郊向北十里,正是大青山脚下,依山靠水,几百亩的沃野良田。
早在百年前,这里还是沼泽一片,别说种田放牧,就是路人偶而迷了路,都极不容易话着出来……
正是华炎朝的子民,不畏艰险,不辞辛苦,筚路蓝缕,运用开天辟地以来的种田技能,将无人荒境改造成了出产丰富的良田湖泊。
"前面就是海子庄,六年前是十六家军户的军屯,现如今嘛,已经是是姒大将军的私产庄子……"
铅灰色圆形石头城堡矗立在良田阡陌之中,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即使离着有上千步的距离,郦松风还是一眼就看得清楚。
虽然此时正是心急如焚,听了嬴展飞这句话,郦松风还是讶然。
"姒荣看上了这庄子?这里地价不高吧?"
华炎朝承平日久,吏治松弛,达官显贵借机兼并土地的,也不是没有,京城和南边几个繁华城市附近的沃野良田,早就已经被瓜分完毕,但是这离京城千百里之外的边关?
就算再是肥沃好田,一亩地都未必值得了一两银子,并不值得姒荣从千户手里抢夺吧,吃相未免也太难看?
“三百两银子,二百亩地加一个堡子,的确便宜的很,怕是连姒荣的一件皮袄都不值。”
嬴展飞冷笑,“那十六家军户,都是老弱,就有青壮,也是跟狄国蛮子找战打残的……修这堡子,用尽了抚恤银子都不够,还有一半是本将军掏的银子,本以为能安享余年,养活老小,倒是不知怎地被姒荣给瞧中了!”
郦松风如果仍在京城,偶然听说类似的事情,虽然会暗自叹息,鄙视一番姒家人的吃相,并不会有此时这般忿忿不平……而现下,如果他儿子真在这个庄上,那证明什么?无法无天的姒家人想做什么?
若真如嬴展飞所说,三百两银子听起来挺多,可这是十六户人家后半辈子的生计,一家分不到二十两?
“监军失察?哦,我记起来了,那时是有奏本参姒荣来着!”
郦松风能做到文状元,大学士,自有其不凡之处,过目不忘什么的,那简直是小儿科。
那本奏章参姒荣利用权势谋取私利,欺压当地军户,致使多名军户生计无着,竟有冻饿而死者。
朝议之时,还有御史弹劾姒荣,道他昏愦无能,忝为大将军之位。
有参姒荣的,那保他的自然更多,当时皇上是怎么处置来着,降旨申叱一番,罚俸禄半年令补于那些军户,也就算过了。
现在细算起来,那半年俸禄连二百两都不到,够做什么的?
果然,身为旁观者,跟身临其境的感受,又大大的不同!
“将军!”
郦松风心中的冲击还未完,却被从小道旁树丛间突然跳出来的人影给惊了一跳,还以为是这一行人的行踪被堡里的人给发觉了先来拦截。
不过听到将军二字,他这才定了心,细细看过去。
但见黑土小径上,跪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妪身形瘦小,独臂,身上穿着一副旧皮甲,皮甲倒是保养得挺好,还泛着油光,可皮甲下的衣服补丁摞补丁,简直看不出来原本的衣料是啥颜色了,脚上着的还是草编的靴子,这个郦松风倒是听说过,东北边境有一种草能用来编鞋,大概就是这个,可他怎么看,都觉得粗砺坚硬,让他穿着三棱软布袜的脚丫子都有点不自觉地生痛。
“都三好!”
嬴展飞跳下马,也不嫌弃那老妪邋遢,一把就搀扶了起来,“五年不见啦!”
那老妪两眼含泪,激动地喊道,“将军,你可算回来啦!”
虽然这两个的话不多,可郦松风就仿佛能感觉到那些未尽之言。
“将军,您这是要做什么?可有用得着我都三好的?”
老妪大力拍着自己瘦小的胸膛,瘦巴巴的身躯瞬间挺得如标枪般刚直,那原本麻木灰黯的一张脸孔也突然多了凌厉的神采……
这就是久经战场的老兵和寻常老妪的分别!
嬴展飞也不多话,指着前方的堡子。
“听说那里头有鬼!我这是带着人去捉鬼的!”
自打在那张布帛上看到海子堡这个地方,赢展飞就想起了她赋闲在京,醉生梦死之际听过的,打从边城传来的那些气炸胸肺的混帐事!
那些都是她的兵,为国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甚至埋骨他乡,所求的不过是后半辈子有个屋住,有几亩能嚼裹的地,能养活得起子女,就这么点微薄的要求,那些混蛋!
他们怎么敢!
老妪凌厉的气势里顿时多了几分天然的仇恨,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既似笑又似猛兽亮齿。
“好!将军,我带您进去!”
“堡子里,有地道!”
“那些不是人的东西,还以为占了堡子,那堡子就归他们了?呸!我老都就是准备等哪日活腻了,就给他们来把火,让他们连阴宅都占上!”
有老妪的带领,一行人直接进了山后的地道。
原本还以为要强硬地攻进去的郦松风暗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地道,高过一人,宽可两人并肩,每走约百步的地方,就会突然加宽,分出岔道,在昏暗之中,那岔道口乌黑幽深,仿佛巨兽,静等择人而噬。
如此工程,怎么可能是十六户人家所筑?
郦松风见嬴展飞始终淡定自如,并无半点异色,便猜着,这种工程,亦是跟行军打仗相关的,算算时间,嬴大将军自然是熟知的。
众人约摸行去千步,那名叫都三好的老妪在一处地道尽头停了下来。
“从这儿上去便是堡中后院的水井。”
老妪在壁上按下机关,露出半人高的洞口,阵阵水汽的味道拂面而来。
一个身着麻衣,面有泪痕的少女,手里拎着个水桶,正往最偏僻的角落里走,那口井里的水不多,而堡子正中央就有一口甜水井,是以后院角落的这口井,几乎已被废弃了。
眼瞅着井里突然跳出人影来,少女惊得张唇欲呼,却被那人手一扬,她的哑门穴便似被叮了一下,居然发不出声来了!
紧接着,一个,两个……竟然从里头跳出来二十几个人!还都是身手利索的高手!
唔,那个被人背上来的俊公子不算!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少女惊愕的神色忽然转为巨大的惊喜。
这些人,是那些坏人的对头吗?
少女手上的桶滑落在杂草丛中,少女却瞧也未瞧,反而扑通一声,就冲着头位跳出来的人跪倒,发不出声来,就用双手急切地比划。
嬴展飞手一挥,手下侍卫便会意地解开了少女的穴道。
“大人救命,这里有,有伙歹人,奴就是被他们,掳掠了来的……都有三年了!”
她刚来的时候八岁,如今十一了,前几天她还听到那些恶徒喝多了酒说,要送一批人卖去狄国,只是人数还有点不够。
这些天,她做的全是恶梦,都是梦里被卖到狄国,过着女奴般可怕的日子……她都想好了,要是真到了那被送走的一天,她就是跳井死了也要去狄国!
“丫头,起来!”
赢展飞单手就把少女从地上轻松地拎起来,还顺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好好的女孩子,以后不要称奴,称我!”
果然,果然是来救她们的!
少女惊喜得快要晕过去,拼命点头,泪花闪闪,“是!恩人!不是奴,是我!”
“那边第二个屋里,有三个人,昨儿喝多了酒,现下还没醒!”
“……二楼那个屋,就是窗户上头挂着铃当的那个,有一对夫妻,都会功夫……”
少女想来平时也是个观察仔细的,此时一见到自由的希望,马上便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全都和盘托出。
本来这帮人,郦家的家丁也就罢了,这嬴展飞身边带着的那可都是战场里从鬼门关里冲杀出来的绝顶高手,要对付这里头的人本就容易,更何况又有了都三好和这个少女的有关敌军势力和地形的准确线报?
身为只会养生功法的文科生,郦松风无奈地接受了嬴将军的调遣——站在原地等着战斗结束。
打斗声,闷哼或惨叫……声声入耳。
郦松风内心忐忑不安,交握的拳头捏得骨骼咯吱作响。
从这个少女来看,这是一处人贩子窝点毫无疑问。
可他儿子在不在这里头呢?
要知道,这可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哦,对,看他事到临头,可傻了吧,明明有这被拐少女在啊!
“小姑娘,你可曾经看到过,有,有这样一个小童?”
郦松风伸手比划着身高,岁数,容貌特征。
“男娃?三个月前是有个男娃,满十岁已经被送去了狄国,这会没有别的男娃了。”
少女回想了一阵,摇摇头。
“十岁?不,是六岁,个子这么高……不不不是三个月,是两个多月,一共八十一天……”
郦松风原本的俊美风姿,潇洒神态全都不见,反而双目固执地瞪着,眼中血丝密布,呼吸急促,语无伦次。
少女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真的没见过……大人别急,兴许歹人是偷偷绑了您要找的男娃,藏在哪处没教人瞧见呢……”
虽然神色略狰狞,可她似乎都能理解,这位大人,肯定是来找他的亲人吧?
这般心急也是正常的!
她的家人肯定也是这样,只不过还没找到这个拐子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