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河畔18作者唐庄
大会开始,齐会计伺候潘主任一切就绪之后并没有回到三户营社员的队伍里,他拎着水壶站在潘主任右后方一步远的位置,可他站在这里正好挡住潘主任的哼哈随从,被后面的人揪着后脖领子往旁边一拽:
“一边待着去”
齐会计身子一晃,手里的水壶从壶嘴儿窜出来一股开水,正好流到自己脚面上,开水顺着脚面又流到鞋里边,把齐会计的脚烫的火燎一样生疼,他赶紧蹲下身想把鞋脱下来降温,这时候潘主任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往后一扭头:
“齐会计在这待着吧,正缺个倒水的”
齐会计当然受宠若惊,拎着水壶猛的起身立正,从壶嘴儿里又窜出来一股开水,烫的还是那只脚,这次齐会计没有蹲下脱鞋,咬着牙挤着眼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隆平县革命委员会革命干事周全胜宣布:
有请隆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潘庆初同志主持革命会议,并发表革命演讲。
潘主任站起身,高高举起右手拳头: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全体群众: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潘主任:
“打倒地主”
全体群众:
“打倒地主”
潘主任:
“三户营的革命群众们,你们上午好,为革命种地,你们辛苦了。
今天,我代表隆平县革命委员会,来三户营村组织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调查原三户营村村长齐瑞增盗卖集体耕驴的反革命犯罪事实,希望你们分清是非,认清形势,坚决同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划清界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隆平县革命委员会接到革命群众举报,反应原三户营村村长齐瑞增利用职务之便盗卖本村耕驴,现已将反革命分子齐瑞增抓获到案等候判决。
可是,我又接到本村社员冯三九为齐瑞增反革命罪行开脱辩护的反映材料,冯三九反映说,齐瑞增卖驴是经过全体社员讨论通过的,我今天专程来到三户营,就是为了调查清楚三户营的驴到底是不是全体社员集体同意的,还是有一部分人同意,到底是齐瑞增自己还是伙同他人一起卖掉了那头革命的小毛驴?”
人群开始骚动,小声议论:
“那天大伙都同意了啊!没人反对”
“都同意,又没有签字画押,这会儿出乱子了谁还出来顶罪?”
“兔崽子,弄得还挺绝乎,把两口子分开,他爹在那边站着,不商量商量可不敢做主”
“群众举报?哪个断子绝孙的玩意儿干这事儿?”
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底承不承认自己当时同意,女人拿不定主意,垫着脚看对面的男人,男人也不知道该不该承认,冲着对面自己家女人又摇头,又摆手,后排的挤到前面和对面自己家里的挤眉弄眼带比划,对面的看当家的挠哧的挺欢,也吃不准究竟是什么意思。
开始排列整齐的队形乱了,男女两个编队逐渐开始往中间靠拢,眼看着中间三丈六的通道变成了两丈七。
“肃静,肃静,都退回去,不许动”
潘主任由刚才的讲话变成嘶吼,他身后八个哼哈随从赶紧冲到人群中间把男女队伍使劲往两边推,可是他们把前头推回原来的位置,后头的人又开始往一块靠,再返回到后头推,前面的人又乱了,推着推着男的女的就混成了一堆。
潘主任头上的汗都流下来了。刚才还正在襟危坐俯视的文武左右,转眼间就成了一锅乱粥。
齐会计把头低到潘主任耳边:“潘主任,我给他们说几句?”
“好,你们是一个村的,好说话,你来,你来说说”
齐会计没敢让潘主任给他腾地方,站在桌子边上,把话筒往自己跟前拉了拉,岔开双手扶着桌子,撅着屁股开讲:
“嗯!嗯!全体社员们,请安静一下!
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毛驴是谁的?你们想过没有?
集体的,是吧?也就是我们三户营村的对不对?
那么我再问大家一句,三户营又是谁的呢?是你的?我的?还是他齐大头齐瑞增的?
都不是吧!三户营的是中国的,是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
因此,三户营村的每一寸土每一滴水,每一棵树每一坐房,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也都是属于我们伟大的祖国。
小毛驴是我们三户营的,同样,它也属于我们伟大的祖国。
齐大头卖掉三户营的小毛驴,属不属于卖国?你们自己想一想。
不要以为他齐瑞增仅仅是卖掉了一头小毛驴,那可是我们伟大祖国财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啊!如果一个村长可以卖掉国家一头小毛驴,那么一个县长就敢把一个县城卖给美国
社员同志们,你们想一想,这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
我们的革命先烈抛头颅撒热血打下的江山就被像齐瑞增这样的卖国贼一点一点偷光卖净难道就一点都不心疼吗?难道你们还要和齐瑞增这种反革命卖国贼同流合污吗?
革命群众们,潘主任刚才的讲话已经明确指出,三户营的小毛驴是一头革命的小毛驴,难道还没说清楚吗?如果你们还不清楚我就给你们说清楚:
三户营的小毛驴是一头革命的小毛驴,谁卖了这头小毛驴就是出卖革命,就是革命的叛徒!”
整个会场都凝固了,所有人都直直的戳着像是被施定身法,也包括那个坐在“龙椅”上的隆平县革委会主任潘庆初,他端坐在椅子上扶着桌子,用充满崇拜的眼神仰视着齐会计,就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潘主任看齐会计讲话在这里停顿下来,一把把话筒拽到自己面前:
“好!讲的好,太深刻了!鼓掌!”
说完话自己站起身,啪叽啪叽给齐会计热烈鼓掌,除了后排他带来的革命干部们跟着他啪叽了一阵子,三户营所有的社员一个都没动,站在原地,像一群木偶。
潘主任还不甘心,振臂高呼: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打倒反动派!
打倒卖国贼!
打倒齐瑞增!
”
社员跟着潘主任的口号发出嗡嗡的附和,声音很小,一句都听不清。
潘主任恭恭敬敬的把话筒推到齐会计面前:
“齐会计,请继续”
齐会计对潘主任微微一笑:
“好,谢谢潘主任”
齐会计早已心花怒放,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微微抬头用眼珠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心想:潘庆初啊潘清楚,这回我让你看清楚我三户营小诸葛如何施展妖法:
“全体社员,革命同志们,齐瑞增反革命罪行证据确凿,事实清楚,等待他的将是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他将被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铁拳砸得粉碎,永世不得翻身。
社员同志们,请你们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也要做反动派齐瑞增忠实走狗,是不是也要跟随齐瑞增这个反革命分子与革命政权作对,与人民为敌?
现在,给你们五分钟时间,你们可以商量,商量一下是跟反动派齐瑞增一起去蹲监坐牢还是跟他一刀两断。
五分钟以后,决定为反革命分子齐瑞增摇旗呐喊,与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对抗到底的人就站在原地别动。
只要你认清形势明辨是非,坚决拥护无产阶级专政,坚决拥护隆平县革委会潘主任的英明决策就请你回到原来队列位置站好。
五分钟时间,只有五分钟时间,是走是留,做人做鬼你们自己决定。
潘主任,戴表了吗?”
潘主任听话的伸出胳膊,把手表摘下来表放在齐会计面前。
不到五分钟时间,三户营所有的木鸡都活了,蔫蔫的往两边散开,左男右女排列整齐,中间的通道还是三丈六尺。
通道中间没有空无一人,只剩下三九,英梅,春凤还有兰芝和志顺,志顺和兰芝俩人死命架着春凤的胳膊把她往边上拽,可春凤在地上打着滚就是不走。
志顺看实在是弄不动春凤,跑到潘主任和齐会计面前扑通跪下:
“潘主任,齐会计,求求你们,放了我家春凤,她还小,不懂事,我回家跟她好好讲讲就明白了”
齐会计:
“小?多小?六岁还是八岁?,你回家说说她就明白了,潘主任说的不明白还是我说的不明白?
马志顺,请你放明白点,革命队伍里不缺少你们两个窝囊废,阶级敌人里再多两块茅坑石头也挡不住无产阶级专政的轧道机
还有一分钟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
志顺一听还有一分钟时间,爬起来就往回跑,他这回不拉春凤了,他知道自己的闺女要是想去哪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无奈的放弃春凤,把兰芝往回拉,可当娘的怎么放的下闺女啊,死死抓着春凤的手不放,一家三口手拉手在全村人面前打转悠
“五分钟时间到!”
兰芝无奈的松开春凤,被志顺拉着推进了男人的队伍。三九给她三个孩子画的护身符显灵了,她的三个儿子都没有出现在这条通向地狱的通道,可是三九失误了,她疏忽了春凤,可现在一切都晚了,错误的后果已经无法挽回。
英梅是有准备的,她听完齐印贤在上面白话就猜到了后面的结果,可她除了义无反顾的追随自己的丈夫别无选择,她担心的是她家疙瘩,她怕这个死心眼儿孩子也跟着她站在通道中间,趁齐印贤讲话前那一阵子混乱,英梅把疙瘩托付给村里两个乡亲,让他们死活得把疙瘩摁住,等散会以后把孩子帮忙送到他姥姥家。
三九英梅和春凤被带到潘主任桌子前面,齐印贤已经起草好承认参与卖驴的证明材料,摆在桌子上等三个女人签字画押。
英梅签字,一句话都没说,签完名把笔往桌子上一扔,转身把两只手并在一起等他们戴手铐,潘主任他们来的时候没有准备这些器械,其实他来的时候也没有计划好要抓人,今天这个结果完全是跟着齐印贤这个小诸葛的节奏不由自主的就走成了这样。
没有手铐,连绳子都没带着,只好用两个人来看押。
三九签字还是很吃力,春凤帮她扶着胳膊,尽量控制着不让三九的手哆嗦的太厉害。
春凤走上前,用笔指着齐印贤:
“齐印贤,是够阴险的,没辜负了你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儿,就不怕打雷劈死你?
还有你,潘清楚,你清楚个屁!你俩谁是谁的狗你清楚吗?”
潘庆初被春凤骂的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反击,抬手要拍桌子,小诸葛齐印贤一看给潘主任准备的“惊堂木”到现在都没用一下,终于等到潘主任要生气拍桌子了,赶紧把“惊堂木”往潘主任手底下一推。
潘庆初从桌子上拿起秤砣:
“好你个野丫头看我”
“卡!”
秤砣穿透桌面直接砸到自己的脚面上。
潘庆初疼的往后一仰坐在椅子上蜷着两只脚不停哆嗦。
齐印贤看到跟猫一样嗖的钻到桌子底下,把潘主任的皮鞋扒下来,对着臭脚又是吹又是胡啦,潘庆初对着齐印贤大喊:
“错啦!错啦!”
齐会计:
“没错,应该的”
潘庆初又喊:
“左边,左边!左边疼”
齐印贤的嘴往潘主任的脚面左边挪了挪接着猛吹。
“左边脚疼,你个傻缺玩意儿,捧错脚啦”
隆平县革命委员会这次来三户营一共带来一辆大卡车和九个革命干部,一个主任和八个随从,也不知道是潘主任神机妙算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算上潘主任这一个拐子再加上三九,春凤和英梅一共是四个人,来的八个随从俩人架一个整好。
俩人架着潘主任一瘸一拐的从卡车前面上车,三九她们三个女犯人正准备上卡车马槽。
大明带着二明和小三赶过来,大明走到春凤跟前想和她说几句话,春凤没吭声,甩出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到大明脸上,大明又要解释,春凤一口吐沫又喷了他一脸。
卡车发动着了,春凤扶着三九往卡车上爬,这时,三儿突然抱住了三九的腿,扯着嗓子大哭,大明和二明怎么都拽不开,春凤猛一脚蹬到小三儿头上,三儿的手一松,春凤顺势把三九拉上汽车。
机器轰鸣黄土飞扬,隆平县革委会的革命车轮飞转,拉着三户营三个死不改悔的女反革命分子消失在滏阳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