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河畔15 作者唐庄
三九从省城回来以后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儿就是在滏阳河滩上给喜子修了个坟头,总算给他安置了一个安身歇脚的地方,不管喜子的魂儿是在滏阳河的水里游走还是在滏阳河堤上飘荡,等他累了以后可以回到河滩上的这个屋子里打个盹儿。
曾经,喜子和三九在这里相识,在这里听蛙鸣,在这里看星星,在这里下网捕鱼,在这里烘烤辣椒。
如今她把喜子的家又安置在这个地方,三九知道这里终究是他俩共同的归宿,她把喜子安排在这里等她,等有一天她也来这里和喜子重逢。
第二件事就是把喜子欠三户营全村乡亲自留地一年的收成转到他两个大儿子头上,并且赶在过年之前她亲手把这些账单送到每家每户,冤有头债有主,喜子欠下的债,只要他家还剩一个有气儿的,这些账就成不了烂账死账,就算是过一百年也得把这些亏欠还上。
第三件事还没有完成,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甚至不知道做这件事将有怎么的后果。
三九从省城回家的那天,村里所有女人都来家里看望过,唯独没有见到英梅,大头在年前被抓走了,英梅的两个弟弟往隆平跑了两三趟,连人在哪儿关着都没打听出来,英梅跟他家疙瘩这年是怎么过的?有没有个爷们儿带孩子点俩仨炮仗?初一的饺子可怎么咽的下去!
三九的心里从大年初一就开始翻倒这件事儿,晚上一个人躺在炕上睡不着,惦记着大头,又心疼英梅和疙瘩,辗转反侧起来躺下。
本来大头卖村里的毛驴是和村里乡亲商量过的,当时大伙也都同意大头的提议,到最后怎么就成了大头一个人的事儿,卖驴的钱明明都是我冯三九治病花了,领罪坐牢的却是大头,这不真成冤大头了吗?
三九觉得她亏欠大头太多了,大头给了自己一只手,而自己却把大头塞进了监狱。
三九决定为大头申冤,就算自己把所有的罪名都担下来,自己去蹲监坐牢也要把大头换出来。
三九从铺炕席子底下掏出来一叠当时给乡亲们打欠条剩下的红纸片,端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开始为大头写鸣冤状纸。
三九的右手上的皮肉都是后安上去的,看着五个五根手指一个都不少,可是这毕竟不是原生的,血脉神经也都不畅通,连攥拳这样的简单动作都很吃力,怎么可能三个指头握着笔写字,她尝试了几次怎么也握不住笔,只好像抓捣蒜锤一样用整个拳头把笔垂直攥在手里,整个拳头都在抖动,写出字来像刚刚上学的孩子,歪歪扭扭的大一个小一个。
写坏了重新写,今天练不成明天接着练,反正这个年不但不用去村里磕头拜年,也没有人来三九家拜年,她有时间,可以慢慢练习。
三九把自己关到屋里给大头写申诉状,无论她写的多么困难她都不让三个孩子帮助,更不能让他们参与这件事情,因为当下的事态她看不清,听说有的村子已经开始闹运动,又是查账又审问还抓了人,她一个乡下妇女,除了在家洗衣服做饭就是听着生产队的钟声上工下地,搞不懂那些头面人一天天这运动那斗争都是闹腾啥嘞,可她知道那都不是闹着玩儿过家家,搞不好就祸从天降摊上大事,所以,但凡只要是和官面衙门打交道的事情,她绝不会把她的儿子推到风口浪尖,就算是赴汤蹈火,作为母亲,她首先想到的还是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三九大拳头攥着笔在红纸上哆哆嗦嗦的练习,从初一到初四,每个晚上都在孩子们熄灯以后趴在桌子上偷偷的写,剩下的红纸快用完的时候,三九总算在纸上能写成分清垄点清个的汉字了。
初五晚上,三九找出她收辣椒的记账本撕下一张白纸,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为大头写了一封笔画清晰却字形难看的申诉状。
我叫冯三九,是隆平县三户营村社员,出身贫农。
去年十月初九,我家着火我丈夫马顺喜被大火烧死,我也被烧伤双手,为了给我治疗烧伤,村长齐瑞增和全体社员商量卖掉村里的驴筹集住院费,社员都表示同意。
卖驴这个事情因我而起,所有卖驴的钱也是花在我冯三九身上,齐瑞增只是个为我办事的,主要责任人是我冯三九,我冯三九诚心认罪,接受判决。
请政府释放齐瑞增。
冯三九
初六,东边刚刚发白三九就起来了,她把写好的状纸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工工整整的折成小块放进口袋,拿了两个饼子和一颗大葱用一块布包起来挎在身上,在桌子上留了个纸条:
我去隆平办事,你们自己吃饭。
三九从屋里出来,转身看见大明从大门溜进院子。
“娘,起这早干啥?天还黑嘞!”
三九看着大明脸上尴尬的表情,一直盯着他等他解释。
“哦,肚子着凉了,上茅房,拉稀”
茅房明明就在院子里,大明却从街上回来。
三九往大明跟前凑了凑,装作没有听清,大明刚要张嘴说话,突然抬腿往大明腿上踢了一脚,大明转身还没等迈步,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大明像一只碰翻了夹子的老鼠窜回西屋。
滏阳河的冰面上反着隐隐的白光,不知道是因为冰面下的水流作用,还是因为天气开始变暖的缘故,河面上的冰会传出一声巨大的声音,咯嘣!随着声音裂开一条缝隙,巨响产生的缝隙还会不断向前延伸,格吧格吧的声音也追着裂缝往前跑。
黎明,从寂静的滏阳河上突然传出这样惊悚的声音对于早已习惯的三九也会吓得头皮发麻,她不知道冰面下面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可以把半尺厚的冰盖拱出这么长的裂缝,可她觉得喜子鬼魂也在这厚厚的冰面下面,只要有喜子在,不管是人还是变成鬼都是自己的保护神,有他在就没有什么凶神恶煞可以伤害自己。
太阳还没转到正南的头顶上,三九就走到了隆平城,公安局的大门紧锁着,三九不能叫门,用一块砖头敲了半天,从大铁门上一尺宽的小门上露出一个男人的脸:
“敲!敲!敲!哑巴啊?”
三九冲脑袋点点头,又指着自己的嗓子,表示自己的确是了哑巴。
“还真是个哑巴,那还废什么话”
小铁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三九拾起刚扔地上的砖头接着敲门,敲了十几声,小门又开了,这回脑袋没有露出来,三九刚把脸伸进小门,还没等看见里边的人,就感觉一股热水猛的泼到自己脸上,三九后退一步,小门再次哐的一声。
三九觉得脸上还粘着什么东西,摸了一把,黑乎乎的茶叶沫抓了一手。
三九拾起砖头,狠狠冲着铁门砸了两砖,小门大门都不再打开。
三九坐在公安局门口的地上,身上冷心里也冷,脖子里被灌了一缸子热茶后现在整个前胸都觉得冰凉,她不知道现在该再去找谁,到底哪个衙门肯接她的状纸。
她从天不亮就从三户营往这走,吐啦吐啦走了二十五里,到这里只为喝这一缸子热茶?
三九哪肯罢休,你不开门我就在这等着,我就不信里边就没个人回家吃饭,我就不信这么大个机关就再没个人来上班,上午见不到人等下午,下午再不开门等明天,耗着吧,看谁熬得住谁。
三九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打开包袱铺在地上,把饼子和大葱摆在包袱上,一口菜一口干粮,开吃。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打倒地主打倒富农
打倒反动派打倒坏分子”
三九听到大喇叭又在喊口号,可这声音不像是从挂在高处的喇叭筒子传出来的,这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三九拎着大葱站起来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巴望,看见前面开过来一辆大卡车。
绿色的大卡车上开的很慢,车头上架着两个大喇叭,喇叭里不停的喊着口号,卡车的马槽帮里站着一群人,仰着脖子高举着拳头,跟着喇叭一起着同样的口号,别帮外面挂着的大红布上写着:隆平县革命委员会宣传部。
“革委会,对,现在革委会的官最大,就找革委会”
三九想到这顾不上收拾剩下的干粮,抓起包袱往兜里一团吧,提溜着啃半截的大葱开始追汽车。
尽管卡车走的很慢,可三九跑着还是跟不上,她跟在车后面拼命地朝车上的人摆手,可车上的人们跟打鸣的公鸡一样,振臂高呼的正带劲,谁都看不见车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卡车终于停下来了,三九晃晃悠悠走到卡车跟前,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三九醒了,发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对面也坐着一个人,中间和她隔着一张桌子,在她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青年,用手摁着她的肩膀把三九固定在椅子上。
三九抬起手,刚要从衣服口袋里拿她的状纸,被右边的青年一把按住手:
“老实点,不许动!”
对面的人站起来:
“我去叫潘主任,你俩一定要严加看管,防止阶级敌人反扑”
说完转身离开。
潘主任来了,正襟危坐:
“你叫什么名字?
从哪里来?
为什么追踪革命干部?
手里拿着半截大葱代表什么意思?
老老实实交代吧”
三九说不出话,从嗓子发出呜呜嘶鸣,她用力挣脱,却被两边的人摁的更紧。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切阶级敌人的垂死挣扎都是徒劳的,都将被无产阶级的革命铁锤彻底砸烂”
三九从黎明走到中午,用尽全身的力气走到隆平县,在公安局被一个只露出脑袋的家伙泼了一脸一脖子茶水,跟着汽车跑了几里地,无缘无故的被当做阶级敌人审讯,她冤枉,愤怒,她有一肚子苦水想倒出来,可她除了用嗓子发出呜呜的声音一个能让别人听懂的字都说不出来。
三九心里委屈,可她不想哭,她在对面那一副冷漠无知的脑袋上看不到一小块善良平和的皮肉,她知道哭没有用,说又说不出来,跑又跑不掉,除了任由摆布别无选择。
三九想起一个办法。
她用右手紧紧捂住衣服口袋,故意用恐惧的眼神瞟了潘主任两眼,低下头偷偷瞅着自己的衣服口袋。
事实证明,潘主任一点都不缺心眼,他那双明察秋毫的小眼睛一下就看出面前这个狡猾阶级敌人口袋里藏着反革命罪证:
“搜!四儿,把衣服给她扒了,仔细搜查”
三九的状纸终于以如此荒唐甚至是侮辱的方式摆到了革委会潘主任的桌子上。
三九的状纸满打满算不足一百个字,可潘主任端在手里看了足足有半个钟头,还跟戏台上包拯断案一样在屋里迈着四方步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托腮,最后,做了个恍然大悟的结尾动作,把状纸往桌子上一拍:
“冯三九,你的案子我代表隆平县革委会受理了,可你说三户营全体社员都同意卖驴,可是驴又不会写证明,这事儿我只能亲自去三户营调查走访,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今天我先放你回家,你要老实在家待着,不经过革委会批准不得离擅自离开三户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