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立刻分成两列,橘红色的火把下,一人白衣催马,神色漠然清冷,他玉冠高束,怀中抱着发着紫光的如意,目光平静而冷淡地落在韩依身上,一眼,便明了。韩依见了他,也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唇角微微扯出一抹苦笑,“南宫沥,没想到,你用心良苦啊。”
南宫沥依旧面无表情,但眼底微有刺痛——被太清昭炎包围,饶是韩依和韩苍风武功卓绝,也不可能冲破这几万将士的防线,他很清楚,苏月生在京安的状况到了没有段魂卷就必死无疑的境地,只要困住韩依,那么苏月生也不可能活,这算是···间接地杀了她吧······
南宫沥心中深吸口气,眼眸恢复清冷,他的目光在韩依手中的段魂卷上一晃而过,对太清昭炎道:“陛下,将他囚禁起来,更为有用。”
太清昭炎目光闪烁,要知道,抓到了韩依于大局来看有利也有弊,若是贸然杀之,朝廷的军队必然会发了疯地踏平汴州,若是不杀,则又害怕韩依这狡黠的心计,思来想去,他挥了挥手,“将他押入浑水牢!”
浑水牢,顾名思义,是建在浑浊冰水中的牢房,冰水蚀骨,哪怕是功力深厚之人也浸泡一夜也会烙下病根,在军士口耳中相传下来,赐了一个阴森森的名字——‘冻骨牢’。
韩依望着那涌上来微带惧色的将士们,忽然轻轻笑了下,目光如寒锁般锁住人墙外那白衣,“南宫沥,我这一生终于有一件后悔之事,便是没能杀了你,”他转眼自己掌心,段魂卷里的决法他已经全数背下,只差回去了,抬眸望向京安的方向,天色漆黑,星河遥遥,脑海中那容颜每一丝起伏都铭刻于心,如果这注定是结局,他···还是不甘心。
“南宫沥,她有何错?”
韩依将段魂卷抛至他跟前,隔着一片灯火幢幢,火光扭曲了各自的面容。
身后传来韩苍风的声音:“我可以保你杀出去,只是可惜,本来想留着这条命替你为月生换命,小依······”
“我不需要你的命,”韩依不给他片刻煽情,错眼冷冷道:“天要亡我,不如逆天,这横竖,都是我的命。”
他忽然翻身下马,旋身一转,刹那自腰间飞出无数寒芒,嗖嗖嗖如星光四射,人群顿时哀嚎一片!
“抓住他!必有重赏!”战马长嘶一声,太清昭炎于包围圈外立马高喝,他绝不会失去这等好时机。
然而那阵飞射的寒芒过后,忽然喷出大片的烟雾,迷晃人眼,一时间无人能靠近,这乱阵中抓人本是瓮中捉鳖,却因为要活捉,实在是艰难,加之韩苍风武功高强,想要一时半会占领上风,实属不易。
“带着你们的人下去,把他交给我。”南宫沥催马而上,也没管太清昭炎答没答应,忽然从四周飞身而出大片白衣弟子,环绕在韩依和韩苍风周身,剑法转瞬即便,恍惚间人数越变越多,令人眼花缭乱,剑上系着一串铜铃,光琅琅作响,仿若无数杂音穿透耳膜,催人头痛。
太清昭炎也听得头痛欲裂,慌忙时也不忘了叮嘱南宫沥,“南宫大人,务必要活捉韩依押送至我军帐下!”
言罢,纵马离开。
魔音穿耳,韩苍风天昆门出身,自然见识过这种阵法,却难凭一己之力破解,而随着铃声和眼前幻影交织一片,韩依皱着眉头,噗地吐出口血,却强撑着不倒下。
“收。”南宫沥一甩如意,顿时漫天紫光大闪,众弟子得令收剑,便见紫光忽然收缩成几道环箍锁在韩依和韩苍风身上,烟尘散去,两人撑着一丝意念,却早已被禁锢住。
南宫沥冲左右点点头,恍惚间,韩依和他的目光一错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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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地下水一层层漫上脚踝,韩依数着牢外军帐的鼓鸣声,闭眼靠在铁壁上。
第四日,他被困在这阴冷的浑水牢里整整四日,如果没有南宫沥,他完全可以冲出太清昭炎的包围,但是天昆门奇门阵术太过诡异,连在这座阴冷的水牢之中,南宫沥也未有丝毫的松懈。
他不由苦笑,因果还尝,皇权的执念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他对自己太自信了,以至于从来都认为自己可以护她周全,或许她说得对,不是他的为何要去争夺,不如守着一辈子的安好也好过在权利的漩涡下苦苦挣扎,成王败寇,恶果自尝。
只是苦了她,已经四日了,韩依深吸口气,不敢多想京安那边的境况。
素白色军帐内,燃着上等的银骨炭,油灯上火舌舔着油绳,噼噼啪啪作响,南宫沥盘膝打坐,不多时,一弟子撩开帐子躬身走近他身边,附耳密语。
南宫沥睁开眼睛,听后点了点头,又吩咐道:“其他人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
那人躬身退出帐外,抬起眼望了望重兵把守的浑水牢方向。
是夜,月高云黑,军营内换防巡守有条不紊,然而浑水牢的墙根下,却有一人带着一个护卫摸索着影子,步入一条密径。密径直通下三层牢房,其中一间水牢布有重兵,寻常人等皆难以进入。
然而,那人却亮出一块牌子,四周站岗的将士迟疑了一阵,便躬身退下,那人什么也不多说,只看着左右牢中两人,命狱卒打开镣铐。
“南宫大人,这不合规矩啊···”狱卒迟疑道,却又不敢多得罪,只得磨磨蹭蹭淌入水中打开镣铐,牢里,韩依抬起眸子,却对上南宫里冷淡地目光。
过了半晌,就听到里头南宫沥忽然低喝一声,声音似乎有些愠怒,随即那狱卒屁颠屁颠地将镣铐重新拷上,好言恭请着将南宫沥和他的护卫送了出去。
身后密径里铁门重重合上,月光清冷地投在脚边,漆黑的倒影下,那两人缓缓抬头,唇角紧抿。
这一夜,马圈里有两匹马不慎逃失。
夜色初没,日光熹微,太清昭炎披了件灰氅领着护卫便往牢里去,这几夜因抓住了韩依,心情倒是不错故而每日起的也早,神清气爽。
浑水牢外早有将士恭候,他翻身下马二话不说,狱官便冲左右道:“还不快将三层那儿收拾妥当!”转头又冲着太清昭炎赔笑道:“陛下,那贼人和从犯一直被关押在三层水牢里,您纡尊进去,怕是要污了袍角,不如将他提出来?”
太清昭炎随意地摆了摆手,“便依你的。”
那狱官喜上眉梢,连忙唤左右派了数十精壮的将士押上贼人。
却不曾想,太清昭炎的一盏茶还没喝几口,便有狱卒横冲直撞地从里头滚了出来,满口胡话,一看到太清昭炎就浑身发抖。
‘咚’盏碟相碰,太清昭炎眉宇浮上一层冷色,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喝道:“发生什么了?!”
“里···里头,人······人竟然是···”
“是我!”
话音未完,那狱卒听到身后之声如同见鬼了般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饶命,小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陛下饶命!”方才话还说不哆嗦,这会子求饶倒是顺溜!
殿门处立着一道身影,玄色锦袍被水泡得破旧,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格格不入,他却好似云淡风轻般,素来无波的眼里漾起一丝笑意。
太清昭炎阴鸷地盯着他,沉闷许久的怒火终于在看见他眼底笑意的一刻爆发,“南宫沥,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知道,很清楚,”他笑着,笑得一如从前般纯净。
灰氅凌空一甩,太清昭炎闪身至他面前,一双勾起的桃花眼盛着无尽怒火,揪着他衣襟凑近道:“知道?”忙扭头怒吼道,“一帮废物,还不快给朕去追!”
手下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领着一对人往京安方向追去。
太清昭炎僵硬地扭回头,南宫沥似乎能听见他脖子里骨节咯咯转动的声音,“来不及了。”
“你还敢说!南宫沥,朕本以为和你是一个阵营的人,你不是希望苏月生死吗,韩依回去了,你不是前功尽弃了吗!你疯了吗!”
“没有,”南宫沥冷眼扫过,看着太清昭炎眼底的怒火,忽然畅意,“我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我身负先师遗命,不得不追杀她,但是相比之下,我最难违逆的便是我的心,我死了,何妨?但我不能看着她死,却也不能违背先师遗命,已经四日了,我算过,韩依被你囚禁了四日,这段时间,若是她能熬得过去等到韩依回到京安,那是她的命,若是熬不过去,也是她的命,这是我唯一能折中的办法······”他越说越心安,也不在乎太清昭炎吃人的模样。
“你个混蛋!”刷一声,太清昭炎抽出腰间短剑捅向南宫沥,众人神色大变,两人贴身的距离想要去救也不可能,却见寒芒将至,南宫沥竟然还挂着一抹笑意,不必不让,血光迸射,洒落在太清昭炎额脸上。
他愣住,众人也愣住,南宫沥脸色忽地惨白,瞳孔一缩,喉间隐隐有血液汩汩的响声,那股腥甜的味道蔓延在唇齿间,恍若醉芳斋中,他第一次吃那一桌子民间甜点,桌对面,少女笑容清浅,单纯中透着一抹狡黠,狡黠中隐藏着深深的倔强,很甜,很软······
就像当初抑制她打嗝时,指腹下按摩的那份绵软,纤纤玉手,娇软却透着病态的冰凉,寒彻了他的心湖。
既见佳人,云胡不喜,他过往冰心玉湖般纯净的二十年,终于游动着一丝日光烂漫的温暖,他又怎舍得,将那抹温暖在这世上抹杀。
掌门说得对,浮魂盘从来都不会错,天昆门,葬在他手里,却也因她而毁。
血蔓延凝结在玄色的衣袍,将玄色浸染更深,他这一生,干净纯洁,却要穿着他并不爱的玄色死去,那一抹洁白的云角,在天边织就成素衣薄衫,暂着金光穿戴在他身上,天昆门一年之内,竟然连薨两代掌门,数不尽多少繁华的门派,也在这风云战火,狼烟焦土中卷入尘埃。
八百里开外,磬钟长鸣,宫内甬道上两骑绝尘,惊扬起灵音殿内垂落飘荡的烟罗缦纱。
元胥一年十二月,寒风凌冽,战火荼毒下的边城百废待兴,而远离狼烟之地的繁华烟巷处,却是笙歌乐舞,偌大的京安城中,红绡彩帐挂满粼粼的檐角,各式精致的灯笼在风中明亮旋转,一封封雪花似的战报夹杂着边陲的寒气送入朝堂中,却成了驱寒洋喜的最好宝物。
十二月初一,白虎关大捷,初二,镇远将军率领三千奇兵突袭敌军粮草,斩敌一千,缴获粮草数屯,初十,威虎大将军自左翼杀敌,追击敌军残将数十里,灭于平南山下。
金碧黄椅上,幼帝舔着糖糕,喜滋滋巴砸着嘴,殿下,一众辅宰大臣皱着花白眉毛,想管又不敢管,你要是说一句,皇上一定会这么反驳——“摄政王哥哥说了,打了胜仗,有糖吃。”
众老臣齐齐叹了口气,目光哀怨地望向殿外湛蓝的长空——那位俊逸风流的摄政王爷,居然在十几日前递上一份辞表,抽身抽的比泥鳅还快,这会子留下的祸根都栽在他们这帮老臣身上,老臣们齐齐抹了把老泪,看着龙椅上开心露出小牙齿的幼帝,哎再吃下去,牙都要没了,忽然好怀念那位摄政王爷啊······
然而此时此刻,被众人心心念念的那位清雅俊逸的王爷本尊,正鞍前马后勤勤恳恳地推着轮椅。
轮椅上,一位笑容恬静清丽的少女吃着刚从城西买来的甜花糕,望着丫鬟们手中挂上的粉绿灯笼,“除夕,又要到了。”
花灯掩映下,一人自身后替她拢了拢白色狐氅,附耳温润笑道:“嗯,这个除夕,我们上醉芳斋,去看看这满城的烟火,可好?”
执手鸾俦,潋滟烟火,云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