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夏夷历来的规矩,狩猎前都需先祭山神,以免杀生惹怒神灵。
早晨苑九思跟在后面行过祭拜山神的礼后,又随坐在观台看场中表演的骑射。
她粗略扫过,场中除却几个虬髯大汉的武官,还有几个年轻白净的公子哥。苑九思眯细眼打量,挨着辨认,那些人她大多都眼生,能叫出名字的并没有几个。倒是花笺认识的还比她多一些。
她正观察得入神,忽总觉哪处有人在盯着自己,全身不甚自在。
下意识眼环顾周围一圈,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在不远的某处。
公皙堇正坐于宣帝下首,不时与其议论几句。他正垂着眼,淡淡看着场中那群厮打得激烈的人,虽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她却觉他像是在俯瞰蝼蚁一般。
但是公皙堇连俯瞰蝼蚁的余光都没分给她丁点,哪怕这时她已眼巴巴地望过去,对方也似懒得搭理她。
看他平静无波,苑九思有点自作多情的尴尬,大约是她昨晚没休息好,今天神思恍惚生出幻觉了。
可转而一想其缘由,她决计不信昨夜青麓跑来她屋子里捣乱的事他半点都不知,按照公皙堇那阴暗的人格,是他指示的都不一定。
边思量,多留意他几眼后苑九思才发觉一段时日不见,今日看起来他瘦削不少。
面上都没什么血色,神色愈发懒散,倒有一种病态的......美感?还是惹人推倒与怜惜的那种......
意识到自己竟生出那样饥不择食的龌龊想法。苑九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摇头,作没事的人样。
装吧,尽情地装。
苑九思坐在位置上,唇间挤出个满含不屑的单音。
菱唇勾起抹好看的弧度,就差翻一个白眼。总有天她要一雪前耻,要他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为曾对自己做过的那连串行径深刻忏悔。
毕竟逞口舌之快不废半点力气。
大概是她的视线太过赤.裸.裸,公皙堇没动,倒是他身旁的宣帝察觉到气氛中的一丝不寻常,寻着就望过来。
那道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一样,不怒而威。
四眼撞上,苑九思饶有深意的冷笑刹时僵在脸上,当即惊得浑身一颤。
瞬间的愣神后她连忙笑靥如花,笑得无害,抬起两手柔柔地向着那处微微纳福,“父皇。”
即使宣帝听不见,她亦在口中轻声唤,与方才判若两人。
“陛下?”公皙堇正和宣帝说话,忽见帝王留意上另一边,他才像有所觉,遥遥地也看去。
入目就是苑九思怔神傻愣的模样。
公皙堇不由朝她微笑,一如他平日在众人面前待她的那样客套而疏离。
漫不经心的笑容单薄,像堆在天边时卷时舒的云霞,只是眼底却有漂游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鄙视,仿佛在讥笑她的智商。
他身后远处是绵延的峻峰巍岭,天色苍茫。郎然又萧索。
而苑九思却觉自己内心像底下那片草地——有万匹马在奔腾。
悻悻然地规矩坐好,苑九思也不敢再到处乱瞟了。
抿唇转而看向场中那根高高立起的桅杆,她的神思随着风鼓吹的旗子游荡。
捣鼓出这么桩乌龙,苑九思越惦念起袖子里那块帕子。
破布一块,如果不是沾了她身上的香,还需要她亲自操心丢到哪去?自己需要早些将这东西解决干净,万一被谁看见误会才不好。
·
“淑仪倒似与爱卿相熟。”冷不丁地,宣帝忽然向公皙堇提了一句。
闻言,公皙堇唇畔便绽开笑,整整衣角坐直后才不疾不徐地笑道:“淑仪公主蕙心纨质,且尊师重道,在国庸监便......”
“爱卿大不必总拿这话来搪塞,淑仪什么性子朕还不知道?”
公皙堇但笑不语,枉她装得那么努力。
明黄的龙袍在日光下有些灼人眼。
虽然已是知命之年,两鬓已是斑白,但他仍是箫疏轩举。宣帝看着他的侧脸缓声道:“这事在寿辰后朕便想问你。毕竟年后淑仪也及笄了,她的归宿自又得朕一番操心。”
此言刚出,另一旁的聂如扇神情微变,转着佛珠的手指都是一顿。这个话,宣帝从没与她提过。
眼底似有暗光涌动,公皙堇倒笑得无所谓。
他态度恭谨,腔调却是懒懒地,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国事繁冗,陛下日理万机已是劳累,更何况有家事要理,单论这点便全然不若臣自在了。至于淑仪公主,微臣自是恭祝。”
见他神色不似有假,宣帝才像放下心来,笑言:“你早到了弱冠,朕听闻你母亲曾还想请朕为你赐门婚事,江省总督陵广的四女儿......”
***
如坐针毡地坐了大半日,苑九思才终等得用膳的时辰。
西山这边没什么农户,粮食运送进来也不便,膳食便大多是新鲜的奶制。念及苑西荷吃不得奶做的东西,苑九思便留心着提前将自己跟前的一盏清露和她的换了。
因有心事,苑九思用完后也没打算回别院休息,反而琢磨着单独出去走走。
日头已经落下不少,只有余晖残照。猎场广阔,远处深山还被青绿的榆树严密覆盖。
周围有一些上了年头的老桩,经风剥雨蚀或动物啃咬,造型奇特但有点渗人。
想着猎场四周都有侍卫把守,苑九思倒不大害怕。明明说是单独出去散心,但花笺说什么也要跟上来,苑九思拗不过来也只有由着她。
两人远远地就看见矗立在边上的侍卫。苑九思沉吟一会儿,挑了个守卫少的地方,从容自若地走过去。
她眉目都含着浅浅的忧愁,勉强堆起笑脸:“本公主适才在这儿散步时似乎丢了一支步摇,步摇是父皇前儿才新赐的,你们二人可能帮本公主找找?若是寻得,本公主定当重赏。”
素来见惯主子颐指气使,两个侍卫心里高兴,难得今日遇见的两个都是罕见的和气。
他们都认得她,也没过多犹豫,点点头,耿直地笑起来:“那不如淑仪公主先回去歇着,我们兄弟这就带几个人去给公主找。”
一双美目来回在草地上逡巡顾盼,她做出一副极在意的模样。
假如不是提前晓得,连花笺几乎都以为她是真的丢了支步摇。
侍卫小哥见她这副模样,自又是拍着胸口拍得山响,打了无数个包票。
苑九思这才点点头,迤迤然带着花笺沿着原路回去。步伐故意落得缓慢她走半天也没走多远,掐着时间再往回望的时候,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心头一跳,苑九思马上敛了那副愁眉不展的模样,立马招呼上花笺提起裙子就开跑。全然不见刚才娇弱的姿态。
蹑手蹑脚朝林子深处窜去,树叶擦着衣裳会有“窸窸窣窣”的响。
害怕把人招来,苑九思不得不将步子放慢些。
走了好一阵子,见后头还没动静,她这才舒口气。
应该不会有人来将她们逮回去。
没有开凿的山路坡坡坎坎地,两人扶着灰褐色的树干走得有些吃力,没半会儿手上就沾了灰,形容略微狼狈。
树林中不时有落叶从枝头上落下,打着旋儿擦过苑九思的脸,就像有人在抚着她的脸。
越往深处,头顶的树叶越茂盛,本来就要落的太阳都不怎么能照得进来。
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阳光碎斑。
花笺看林子渐深便害怕起来,小心地伸出手拉她袖子,哭丧着小脸怯怯摇头:“公主......奴婢听闻林子里有猛兽。还有蛇!咬一口就会死人,会,会没命......”
苑九思也不管花笺的絮絮叨叨,见前方有块巨石挡着,她慢慢停下步子。
警惕地看着周围,花笺心里发憷,只敢小声唤她:“公主......”
“嘘”苑九思蹙眉,悄悄朝人比起手指头,示意她别说话。
花笺赶紧噤声,竖起耳朵留意着四下的动静。
巨石上的青苔碧幽幽,即使在暖光下散发着冷光。
看着这东西,苑九思忽然就想起那天夜里,她在假山的石洞中摔倒时就摸了这样满手的苔藓,心中一时就犯起恶心,赶忙别开眼。
在落叶掉落在地上都能听清声音的树林中,石头背后有女子的说话声渐渐传来。
深山野林里,太阳都要落了。也不知是什么人。苑九思与花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屏住呼吸静静听,生怕打扰了人。
“......可是大人,奴家皆是因为您才入的宫啊!奴家不求能常伴大人左右。只希冀......只希冀大人能多看一眼奴家就好。”女子语中带着浓浓的哀求,如泣如诉。
“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才人此话,真是要陷本官于不忠不义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