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她倏然转得温柔的语气,花笺和兰猗脸皮都不住一抖。
而后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有拆主子台的嫌疑,又赶紧垂下头,表示不插嘴。
“这话应该是微臣问公主才是,公主不若明确告诉臣您要什么,下官才知道怎么做。”公皙堇微微笑着,神情不变,言辞朗朗。他似乎并不以为自己在说什么难为情之事。
赞同地点点头,苑九思面上愈发和煦,心头却对此人嗤之以鼻。
如此爱贪赂受贿的小人,竟能作为当朝上卿。不知暗地中吃了多少夏夷子民的血汗钱,她捂着心口,那里好痛。
突然之间苑九思就心怀天下忧心忧民起来,等到恰当时日她一定要为父皇铲除这个奸佞小人。作为当朝公主,她深谙做大事必要事先绸缪,所以此时不能急着表现。一是免打草惊蛇,一是他于自己还有几分用。
既然清楚公皙堇的秉性。苑九思心头才生出的那丝惧意也不见了,她现在甚是看不起他。
“本公主听闻年后的殿考是大人做主考官,届时父皇与母后也会在场。但本公主近日学思疲惫,每至念书时都恹恹欲睡,大人可知本公主该如何是好?”
公皙堇闻言不禁沉吟,剑眉微蹙,像未明白她那层实在的意思,“公主玉体违和实令微臣担忧。可臣并不精通医理。臣以为,公主还是御医开几副清神醒脑的药为好。”他似真真为她紧张一样,友善温和地提点她。
咀嚼着他的话,苑九思总觉得有点不对味。
明白过后,她完美的笑靥不受控制地出现些微裂痕。赶紧深吸口气放宽心态,反复叮嘱自己还有求于人,不能随意翻脸。
勉强按捺下性子,苑九思刻意忽略掉细节里的刺与他好生温言:“本公主的脑子清醒得很,不然怎会站在这里认真同大人说话?本公主以为,大人可与我商榷商榷,殿考的题目是何,以免去我神伤。如大人今日承了本公主的情,往后自有你多多好处。”
苑九思觉着自己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真是日臻佳境,腔调拿得准准的,功力越发炉火纯青。
“这倒不是难事,可以讲。”他眉眼含笑,使人如沐春风。
竟然应得这么爽利,苑九思有些意外。盯着那张俊脸,她的心刹时就被人拎起来,到底是年幼,不由就面露期待看着他。
“历来殿考无非就考《大学》、《尚书》、《通鉴节要》几本,外加几册要史,诗书。公主若好生温习,心思用在正途上,殿考之时心愿定偿。”
苑九思嘴角一颤,笑忽然就僵在面上。“天朗气清的,大人可是再和我说笑?”这些是所有所学书目,她怎么会不知要考的都在上头。
“臣不敢逾矩僭越半分。”他谦恭得很,可偏偏说的话叫人那么恨。
卑鄙无耻的样子,颇有一点她平日的神韵。
想到白白被人玩耍了,苑九思拳头攥得紧紧的,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那张爱迷惑人的脸。怒极反笑,她连连点头道:“甚好。这全都是你要说的?”
“臣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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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九思的少女心刹时就像被人从高空摔下去般,摔了个粉碎。感情他一直在浪费她的唇舌。她可能真是脑子不清醒才站在这儿与他议论这样久。
说罢她嫌恶得看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大步就要从他身边走过。
许是她情绪太过激亢致使忘记注意脚下,许是雪天的道有点滑,又许是她把头昂得太高。总之,苑九思走路没留神,当即一个趔趄。
眼见最后一丝面子都要在他跟前碎掉。她也不顾了旧仇,赶忙伸出一只手攀住人胳膊,鼻尖正嗅到他袖上凌冽的冷香。
公皙堇臂上微微一使力,勉强托住她立稳。
“公主,走路小心,遇事心平气和些好。”见她站妥,他幽幽地吐出一句话。
“无需你多管闲事!”苑九思唾道。说罢她又回头瞪一眼花笺,不该动的时候乱动,该扶人的时候反杵着不动。
花笺自知是真错了,赶忙低下头。兰猗赶紧识眼色地跟上。
见人走远,公皙堇才慢慢挺直脊背,眼中神色莫测。茫茫苍白中,独立孤瘦雪霜姿。掸掸适才被苑九思扶过的袖子后,他才转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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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瑰延宫的路上,苑九思忧心忡忡。今日遇上公皙堇真是糟透了,而她选择得罪他更是糟透了。若他在殿考上刻意刁难她......就算不刁难,她也过不了。反正现在下学后的心情,比早上去念学时还要忧郁沉重。
她万不该以为周围无人,就可以随意与花笺她俩讨论那种见不得光的事。
眼目含愁地回允阑轩更了衣,苑九思迈着沉重的步子朝瑰延正宫行去。
几个美貌宫婢见她来了忙在门口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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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延正宫中。
层层瑰色罗纱帐,绿釉狻猊炉鼎中正烧着银丝炭,春意融融,哪见半分严寒。殿内正熏着微甜的香,苑九思驻足细品,在即逝的余味中又尝出微微辛涩。就像她现在的心情。
美人榻上坐着的聂如扇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因平日精于保养,看上去仍如二八少女。乌云般的倭堕髻斜插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腰间系着金丝软烟罗。
打起精神走上前,苑九思走上前乖乖唤她:“母妃。”
让她在自己身旁坐好,聂如扇笑道:“算着你要回来了,我就命川穹给你蒸了一碟栗子薏仁糕。”说着递了一双银奢给她。“快尝尝。”
糕点色泽糯白,缀上珍珠般的细糖,气息香甜,入口即化。
聂贵妃见她吃得高兴十分欣慰,不免在一旁絮絮念叨起来:“再等半月年过了你就十四。近段时日太傅都说你乖巧不少,九儿开始懂事了,知道不叫娘操心。后边时候,你也无需日日过来请安。只管心无旁骛地温习好课业,年后的殿考,可不要叫本宫与你父皇失望。”
聂如扇是江南水乡生的女子,说话也是柔柔的,如浅唱在耳畔,婉转动听。
但苑九思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如有雷在轰她。
口中的栗子薏仁糕吞得急了,一个不慎就被哽住,当即就涨得面红耳赤。
见她咽着,几个婢子赶忙上来给她抚背顺气。直到灌下聂贵妃给自己倒的桂花露,苑九思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一点。
“你这孩子真是!在瑰延宫什么能少了你的。喜欢吃明日我命人又蒸碟就是,就算用得急,今日也不可再多食了。”看她缓过来,聂如扇一面替她擦嘴角,一面忍不住嗔怪。
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粉腻酥融娇欲滴。看得人心酥。
苑九思没感受到心酥,心惧倒是有。口中道着无事,她面上干巴巴地笑。
觉出她今日有几分异样,聂贵妃轻啜一口甘露后,慢慢放下杯子:“九儿,你今日可遇着什么事了?这刚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知女莫若母啊!花笺听着话,面上虽稳住声色,心中却暗暗叹服。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贵妃娘娘的慧眼。
苑九思有些受不了聂如扇灼灼的目光,闪烁其词:“今天太傅讲了新课,许是有些累。母妃,孩儿没事。”
聂如扇浅浅地笑着,笑得意味深长,而后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花笺,她细长葱白的手指轻抚着杯盏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好奇怎么没了动静,一抬头苑九思就看到自己娘的神情。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公皙堇。真是如出一辙,她肝胆都在颤。
瞧着二人满脸紧张,聂贵妃也不愿再追问。
年纪渐长,她现在什么事都会渐渐有自己的主意,不说也罢。她幽幽地叹气:“本宫也有些乏了。九儿,你先回允阑轩去吧。”
苑九思虽纳闷母亲怎没寻根究底,但总没至于傻傻问出来。一直以来聂如扇都对自己管教严厉,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过她的法眼。
难得逃过一劫,苑九思心里到底舒了口气,遂乖乖应下后就带着花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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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允阑轩,苑九思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又摔一跤。
正厅的桌上整整齐齐叠着无数本书和竹简,皆厚如砖头。
鉴于前车之鉴,苑九思警惕地环顾周围一圈,见确实无人后,才蹙着秀眉问兰猗:“兰猗,这是何意思?谁叫你翻出来的?”
兰猗嗫嗫嚅嚅地回她:“是奴婢......奴婢擅做主张,还请公主恕罪。公主,只有半个多月了,您真该......”若是殿考一塌糊涂,她们又该如何向贵妃娘娘交代。
这回苑九思没有像往常一般使小性子。她来回踱着步子,审视那沓堆得如小山高的书本。她只有两个感觉,头,甚疼;心,甚慌。
紧紧锁着眉头,苑九思难得地表示了赞同:“也对,事情紧迫,本公主确实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花笺一喜,以为她要发奋苦读,当即兴奋地讲:“奴婢现在就去为公主磨墨。”
苑九思却伸手拦住她,须臾,她笑得不怀好意:“殿考么,做过去做过来不就是写篇文章么?本公主就不信他能玩出什么花样。兰猗,你替我去找只圭笔和几方颜色艳丽的丝绢,样式越简单越好。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