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庸监统共只有两个女学生。
一是她,一是她皇姐柔徳公主,苑西荷。柔徳是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好姑娘,自进学以来文章、行事虽无甚出彩处,但始终不曾有什么过错。
皇姐待苑九思极好,凡事没有不依的。二人关系亲近,自小在一起念学。柔徳的字端正秀丽,苑九思十分喜欢,所以从小就比照她的样式写。时间久了,连真知子都不大辨认得出。
太傅喜不喜欢皇姐苑九思不知道,但太傅对她一定是又爱又恨。从她早年入学堂记起,二人相爱相杀已有五年余的光景。算过去算回来她受罚几乎都是因晚了时辰、不交课业这两件事。
苑西荷肯定也有心疼她,不然就不会时常替她写文章,做课业。
但苑九思是个会顺杆子往上爬的,一见有人顺着自己就赶忙蹬鼻子就上脸,在苑西荷面前摆足无赖模样,再不肯做功课。
于是,苑西荷每日会做两份。从代写课业第一天开始,延续至今足有大半年,真知子再精明倒也抵不过现实——许是有老花眼了,也未其中察觉有什么不妥。
于是这件事秘密地进行得很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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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国庸监,一如往常,柔德身旁的座位正空着。苑九思赶忙过去挨着,挽住人胳膊涎笑着轻唤:“皇姐。”
苑西荷别过头看着半倚在自己臂上的小人儿,粉雕玉砌,十分惹人疼爱。此时她弯弯眉眼里又满是讨好,再几句软语撒撒娇,换做谁都对她硬不了心肠。
难怪父皇那么宠她。
苑西荷目光越发柔和,伸手替她捋了捋垂在颊边的一缕头发,为她整理齐了才嗔怪地点她额头,“你呀!今晨可又是花笺和兰猗将你塞进轿子拖来的?”
苑西荷的声音不大不小,前后两桌人刚好能听清楚。
察觉自己自进门就一直偷偷注意的方向有目光看来,苑九思面上一红。鼓鼓腮帮子她还不忘和苑西荷嘴硬:“我可是早早就起了!”
花笺也不戳破,只捂着嘴偷偷地笑。
赶忙坐正身子挺直身板,可又控制不住不去看那处,于是苑九思装作不经意地一般扫过去,没料恰与少年四目相接。
苑九思微怔,脸更加烧热。她岁数不大,又没人来教导她这方面,自然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
捂着心肝儿说她对朗月歌是有几分好感,但就算没人教,她也知道这是不可随意告人的要紧事。她生怕被人窥见自己正蠢蠢欲动的春心。
平日面对这人,苑九思愣会摆足一副不食烟火的皇家气派。今日亦不例外,于是她再一次冷艳地从鼻孔哼气,趾高气扬地别开自己高贵的头颅。
那方的少年无端被瞪了一眼,尚处不明所以中。
其实初时他还很惶恐,以为自己仪容仪表有不整洁,或言辞谈吐有不妥帖之处,才惹了淑仪公主不快。实际并未。
几年下来他对苑九思这种莫名的仇视也逐渐习惯,心道淑仪公主既好面子,又爱无端生气。
瞧见朗月歌恍若无事般又转回身,末了还自如地同身旁的太子交谈。全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心间的姿态。苑九思再次气郁,愤愤一跺脚,非常懊恼。
“公主,奴婢刚才似乎看见朗公子在看您。恭喜公主!”感觉到她情绪不对,花笺赶忙偷偷凑到她耳边讲话,意图安抚她。
苑九思再次瞪了下眼珠子,啐道:“恭喜什么?看我?看本公主笑话么!”
在她们几人中,淑仪公主暗恋朗月歌并不是秘密。
***
那年,苑九思刚来国庸监,还是一张睡不醒的瞌睡脸。
真知子来回打量眼前哈欠连天的女童——她是聂贵妃唯一的女儿,夏夷国最受宠的公主。据传,天资聪颖,有闭月羞花之貌。
样貌尚不错。但如此年幼,他不知后宫的那群人是怎的看出她有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之貌?至于天资么......更不可随意妄论!
忽然,真知子就想掂掂她的斤两,遂念起她的官名:“九思?”复询问年仅八岁的她一个简单的问题:“公主可知自己的名是何立意?出自何处?”
苑九思当时有些懵。她怎么可能知道?她若知道还来国庸监学作甚?还要太傅作甚?不过印象中,母妃应该是有教过她她名字的含义。
可现实总是骨感,她忆不起来。
小时候的苑九思面皮子还很薄,当下瞌睡就被彻底惊醒。手无措地背在身后,脸上羞得要滴下血来,比擦了胭脂还红。
许多双眼睛就那么盯着自己,不怀好意。余光扫过周围,除了她的三姐柔徳外,其余大多都是冷漠姿态。其中还包括她的太子哥哥。
苑九思开始想,若她摇头,许下一刻他们就会拍桌大笑,到时她一定要记住有谁笑话过她,事后去重重报复。
正当苑九思羞窘地要摇头时,一个翩翩少年郎站了起来。
只见他恭恭敬敬向自己做了个揖后就回了太傅:“太傅可是在考察昨日新学的功课,学生会答,‘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①他侃侃而谈,信手拈来。
末了少年又与她道:“望淑仪公主恕臣冒昧,不知臣说得可对?”
苑九思这才注意到他,不过大她三四岁的模样。身穿一袭绣青花纹的月白常服,腰上系的缎带镶着木槿花边,衣着简单却不失贵气。
背脊挺直,年纪不大就有了玉树之姿,眉宇间尽是从容不迫。正如他的名,朗月如歌。
许是他问题回答得铿锵有力,音色若琴弦拨动,语调还抑扬顿挫听着悦耳。
许单是因他长得俊俏,又有意向她示好。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敢啪啪啪打太傅的脸,实乃好汉一条。苑九思的心跳倏地就快起来。
碍于睽睽众目,故摆足一副深沉模样,她微微点头沉吟:“不错,本公主以为你说得甚好。姑且恕你无罪。”说话间,她那颗稚嫩的童心再次为他扑通扑通地快了几分。
她在后宫呼风唤雨,赶着来巴结的人并不在少数。年幼的苑九思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可等到下学,也不见朗月歌过来讨好处。
最后是苑九思自己按捺不住了,差兰猗偷偷去打听一下。才知那人是已故郎后,朗歆的侄儿,系英国公幼子。
才思敏捷卓尔不群。宣帝欣赏其才华,特许他到国庸监与王公贵族一同念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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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后诞有一子,正是苑九思二哥苑明疆。出生不久就早早被立为太子。宣帝对他寄予厚望,特取名“明疆”,希望他能守住夏夷辽阔疆土。
既然是朗后的侄子,和太子走得近就不足为奇。苑九思与苑明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生分倒不至于,只是不怎么亲近。
只是朗月歌是有大树的人,他应该不会来抱自己这小树苗了。
苑九思心头微微失落,原来他对她根本没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她自己遐思太过香艳,以为方才一幕就算英雄救美,就该定一定终身。
几年来,苑九思都没能与朗月歌好好说上话。在国庸监两人的言语不外乎就是“这是你的功课”、“嗯,这是你的功课”一类,除此外便干瞪眼。
苑九思本盘算让他好好看清自己,毕竟自己颜色也还可以,说不定多看两回,他就对自己心动了。但事实与苑九思脑补的情景完全不同,他从来都在忙着躬腰作揖,鲜少有直视她的时候。
出了国庸监,他身边又总是立着太子那群等闲杂人。甚是讨厌。
总归,她很失落。想下手却苦于无机会,难得有一点点机会她又去装矜持了。
***
其实花笺说得不错,今日她与朗月歌的目光难得地交汇了一下,照理说她与他有近一步。
就是要这般叫人反复看,看得他不敢忘记她。
太傅正在命小童分发昨日交上去的功课。趁着无人注意,苑西荷从桌下偷偷将昨日替苑九思做的功课塞给她。
觉到有东西在触着自己的手,苑九思抿嘴就笑了,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拂就将那几张薄纸藏进袖里。
昨日苑西荷代她写的功课很不错,上头真知子的朱砂批不多。
东西到手,苑九思便惬意地倚着后桌敲敲笔杆,和一旁正替她磨墨的花笺闲聊:“花笺,讲真的,本公主就喜欢这样爱浪费时辰的太傅。你看这今日功课一收昨日的再一发,时候就过去大半了。”
花笺起先也乐呵呵地应她,但笑到一半就似想起什么,脸上聚了深深的担忧,低声道:“公主,眼见还有一个月就过年。您功课已经落下大半年。过完年就会有殿考的——”
“奴婢听说此次殿考的主考是上卿公皙大人。您最近可该好好温习温习......都说此人铁面无私,做事一板一眼,谁的情面也不讲,更容不得有作假呢。”
“殿考么?”苑九思柳眉一挑,不说她都差点忘了这事。但人依旧没个正形,兀自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她问她:“你是说公皙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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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皙一门乃夏夷开国之臣,金刀铁马,赤胆忠心。
据后宫八卦所传,公皙堇自幼就随父沙场征战驻守边境,戎马关山。
骢骑银鞍,昂藏七尺意气风发。
就在众臣以为此人定将继父爵位,镇守山河金戈铁马一生时。公皙堇却毅然回京,悬梁苦读考取功名,当时朝中上下哗然一片。
雄才诡辩,心怀山图。
少年将军只用了短短两年,就从朱门皇墙之外步步踏入金銮殿。
平步青云,风光无限,十九就被拜为上卿。
声誉斐然,齐民不可望。
指尖轻轻敲着桌,想来这位声名极盛的上卿她还未曾见过。
苑九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军营艰苦,刀光剑影。世袭的爵位不要,偏要从头考个文官做。这是个什么意思?”若说是出于崇高的人生理想,她才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