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熊部。
夜幕下，部族正中空地升起丈余高的篝火。熊熊烈火照亮了四周的族人。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十分沉重。
呜呜号角声忽然响起，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向寨门。不多时，榖拖着曦，身后跟着百余年轻族人沉默走来。
“曦。”
靥霍地一下从石椅上站，大步迎了上去。走到近前，他见到曦已不复往日的欢笑，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般木然望着自己，不禁暴怒，一巴掌抽向榖。
“看看你阿妹。”
榖昂着头，不闪不避，硬挨了阿爸这一巴掌。他的脸颊登时肿起三寸。一抹鲜血从嘴角淌下。他抬手擦掉血迹，固执的盯着靥。
“我没错。拓跋是蛮王下令捉拿的恶徒。阿妹跟着他只有等死。”
“他是拔熊部的恩人。”
靥的脸黑了下来，说不出的愤怒。他反手指向祭坛上那颗巨大的虎头，一手扼住榖的脖子，硬把榖的头扭向祭坛。
“你是拔熊部的族人。祖宗的规矩都忘了吗？”
大手很是有力，扼得榖颈脖上青筋高高暴起，几乎喘不过气来。饶是如此，他依旧固执，一字一顿艰难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是拔熊部的人，身上始终流淌着拔熊部的血脉。但是就因为他出手射了一箭，就要把阿妹送给他么？”
“混帐。”
靥暴怒，一甩手，将榖扔出两丈远，正好滑到火堆旁。他折过身来，满脸铁青冲着四周族人吼道：“鲂，亟，朏，你们三个出来。”
三人扶着旁边的族人，分开人群应声出列。他们三人身上缠着一条条兽皮，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草药味。但是他们依旧挺起了胸膛，目光径直投向火堆旁的榖。目光充满鄙夷。
“看看他们三个。”
靥怒不可遏，大步走到榖身前，扼住他的脖子拎将起来转向那三人：“如果不是他，他们三个现在已经死在那头畜生的爪下。你要看，我可以给你看到更多。你叔伯他们断手断脚，还在养伤。不信你去问问他们。如果不是他，他们现在还会不会好好的活着。”
榖的目光有些茫然。他知道拓跋一箭射伤角虎王，才使得阿爸和族人们活捉了那头畜生。但是眼前这三个同辈阿哥如此鄙夷的盯着自己，他这才意识到那场围猎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他那一箭救了我们的族人！”
“要不是他，他们的阿爸阿姆，还有妻儿现在还在痛哭。”
“要不是他，你回来也看不到我。”
“……”
靥的咆哮依旧。骂到最后，他一甩手，将榖扔出三丈开外，恰好滚到了曦的身前。榖摔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冷不丁看到一双木然无神的双眸。他当下一惊，清醒了过来。
“曦。”
榖看得心疼，下意识向曦伸出手去。不料曦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他顿时愣了。他呆呆望着自己最疼爱的阿妹，心中苦涩不已。
阿爸把全家最疼爱的阿妹送给部族世仇拔熊部，自己担心阿妹受苦，这有错吗？
可是……可是阿爸，族人，甚至连阿妹怎么都这样冷落自己。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么？
靥大步回到石椅前转过身，用力一捶胸口：“仇恨，记在这里。大恩，也记在这里。有仇，我们报仇。有恩，我们报恩。但是必须记住，我们拔熊部的男人从不把恩仇放在一起。”
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拔熊部的男人们用力捶打胸口，一言不发。沉闷的闷响如同鼓点，隆隆回荡开来，重重砸在榖的心头。
靥双臂高举，暴熊般咆哮道：“他是拓跋部的拓跋，是我们的死仇。但是他也是我们拔熊部的恩人。我们拔熊部的女人，只选最出色的好汉。曦，告诉我。你后悔跟着他么？”
曦听到这句话，蓦然抬起头来，眸中多了几分光彩，昂首道：“他是山林里最出色的男人。我不后悔。”
“他是拓跋部的拓跋。将来部族和拓跋部交战，你要做什么？”
“他死，我死。他活，我活。”
听到曦斩钉截铁的宣言，榖感到头嗡的一下，完全听不清楚阿爸后面说了些什么。他呆呆的站在曦面前，望着仿佛恢复了生命力的曦，脑中一片空白。
“请出族旗。”
靥振臂咆哮。四周族人群起欢呼响应。嗬嗬声此起彼伏。很快，绣着狰狞熊头的族旗被两个赤着上身的大汉擎着，大步走到了火堆旁。
榖见到族旗，登时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拦在族旗前：“阿爸，你请出族旗干什么？”
靥看也不看榖一眼，大步走向曦。榖哪里还不知道阿爸是打算按照山林中最尊贵的大礼，把阿妹再送回去。他一急，急忙上前拖住阿爸的手臂，口不择言的矢口说出了详情。
“他已经逃进了山林。阿妹现在过去，只会被枭他们侮辱。”
“你说什么？”
靥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眸中的火气越来越大，宛如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榖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一五一十将下午发生在拓跋部寨子里的事情全说了出来。
曦听到拓跋的名字，心头一酸，却又昂起了头，挺直了身子。两行晶莹泪水却不知不觉中潸然滑落。
靥得知拓跋部造反，拓跋被迫逃入山林不知生死，顿时暴跳如雷，扯着嗓子吼道：“拔熊部的男人，拿上你们的长矛。出发，踏平拓跋部！”
巨大的高呼声轰然爆发。拔熊部所有成年男人纷纷大步冲进家中，然后拎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长矛，再次汇聚到部族中间的场地。
“踏平拓跋部，一个不留！”
靥怒不可遏，高举长矛暴喝一声。刹那间，整个部族疯狂了。人人高呼“踏平拓跋部”的口号，井然有序的大步走向寨门。
榖目睹这一幕，脑中再次一片空白。直到靥率领族人快要走到寨门，他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大步追上去，挡在了大军前面。
“阿爸，枭是蛮王卫啊。”
榖苦苦哀求，期望阿爸和族人们能够冷静冷静，避免触怒蛮王，给全族惹来灭族大祸。哪料到靥浑然不听，上前一脚将他踹翻。
“滚回你的蛮王卫。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拔熊部的人。”
靥大步一迈，走到榖身前，低头冷漠的望着如五雷轰顶般发愣，忘记爬起来的榖：“回去告诉蛮王，要战就战，拔熊部没有怕死的人。”
“出发。”
靥暴喝一声，率先跨过榖，走向寨门。两名大汉擎着族旗紧随其后。两千多青壮族人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没有一个人看榖一眼。人人主动绕路，远远避开瘫坐在地的榖。不多时，靥率领族人走进丛林。整个部族安静了下来。
女人们将各家的小崽子赶回家，聚集到部族中间的空地，跪在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部族长老面前虔诚向天神祈祷，希望天神保佑自己的男人，儿子甚至孙子能够平安归来。
榖呆呆的望着部族女人们的举动，目光有些涣散。当他看到曦也走到那些女人中间跪下向天神祈祷，突然歇斯底里大叫一声，爬起来就冲出了寨门。
山林的夜晚漆黑一片。榖脑中一片空白，跌跌撞撞朝拓跋部追去。当他追上拔熊部大军，正好看到靥第一个冲向严阵以待的拓跋部寨门。
“踏平拓跋部！”
靥的吼声在山林间轰然回荡，惊起无数鸟儿。拔熊部的族人们抓着长矛，浑然无视头顶密集的箭矢，悍然发起了冲锋。
箭如雨下，每一瞬息都有不少拔熊部族人中箭倒下。但凡没有被命中要害的族人无不咬紧牙关拔出箭矢，然后再次冲向拓跋部的寨门。
短短数百米距离转瞬即逝。
靥身中三箭，左肩，右臂以及大腿，血流如注，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他全然无视箭伤，借助紧随而至的族人奋力托举，纵身高高跃起，翻上了两丈多高的外墙。
刚一落地，一杆长矛从一旁疾刺而来。靥暴喝一声，长矛一格，看也不看反手一拳抡去，逼得来人不得不暂避其缨。他扭头一看，眼睛瞪得如同铜铃。
“鹄，你这小人。”
靥挺矛就刺，杀得鹄连连后退，不知道撞翻了多少拓跋部族人。
拓跋部精于箭术。而拔熊部擅长战斗。此消彼长，鹄本就不是靥的对手，再加上心中对拓跋有愧，气力更弱了三分，转眼间就被靥一矛打落到墙下。
拔熊部族人们顿时士气大盛，一鼓作气夺下了外墙，冲进了拓跋部。几近苦战，寨门轰然打开。拔熊部族人潮水般涌入拓跋部。
不消半柱香工夫，仅剩千多人的拓跋部族人被迫退到祭坛。一千六百多拔熊部族人将祭坛围得水泄不通，虎视眈眈盯着面前这群被吓破了胆的崽子。
祭坛上，枭目睹自家族人像是被赶小鸡崽一样被拔熊部的人赶到部族中最神圣的祭坛，一张脸气得铁青。他大步走上前来，重重冷哼道。
“我是蛮王卫……”
刚刚说出几个字，一杆长矛嗖的飞来，骇得枭下意识抱头趴倒在地，好不狼狈。靥哈哈大笑，接过族人递来的一杆长矛，狠狠朝地上吐了口浓痰。
“这种崽子还进得了蛮王卫？在拔熊部，这种小崽子早被赶出部族喽。”
枭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他跳起来，抽出一张灵符，狠戾的朝靥一指。只听得噼啪一声巨响。碗口粗细的惨白雷电从天而降，直落靥的头顶。
“阿爸小心。”
榖初见枭将手探入怀中，心中暗道不好，急忙挤开人群，刻不容缓将靥撞开。一声惨叫，雷电正正劈在他的右臂。霎时好端端一条右臂变成了焦炭。
靥从地上爬起，看到榖的右臂变成了焦炭，不禁怔了怔。这等手段闻所未闻。榖捂住右肩，跌跌撞撞冲到他的身旁，低声催促道。
“快走，这是蛮王卫使用的灵符。他一个人就能杀光我们所有人。”
靥窒了一窒。蛮王卫的威名听过不少。可是从未听说过蛮王卫还有这等骇人的手段。只一迟疑，榖焦急的再次催促道。
“阿爸，带族人们走。我发誓会救拓跋。”
靥错愕的望着自己儿子。少顷，他一咬牙，扶着榖返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