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园人工湖里的水不算深,大概五六米的样子,而且水很清,能明显看到受惊后的鱼虾们,摆转着身体逃离。想想也是,抛开各自的气息不谈,光我们三个入水时砸出的水花,就已经够附近的浮游们吓一跳了。因为慌乱,我刚才没能调整好姿势,三个人基本上是脸朝下拍着入水的。
很难讲清楚为什么我会同时揽起慕容和牙牙一道落水,牙牙好说,因为需要尽快冲掉她身上的花粉,以避免她的哮喘进一步恶化。而之于慕容……也许我想让她冷静冷静,也许,我是担心她趁机逃掉吧。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把这一切从头到尾全部掰扯清楚。很多事情我已经犹豫太久,也已经逃避太久了。
巨大的水花把我们冲散了。爬上岸的一刻,牙牙跟在我身侧不远处,一边干咳着一边反身躺了下去,从反应来看,她已没什么大碍。然而当我回身望向另一边的时候,慕容不在那里。她没有爬上来,此刻仍然俯身漂在水中,看不到一点儿动静。我慌了,疯也似的冲过去把她抱起,一路折回放在了岸边。此刻,慕容脸色惨白,呼吸脉搏尽失,对外界刺激没有一点回应:典型的淹溺昏厥。我定定神,连忙解开她上衣纽扣,确认口鼻腔没有异物后,对她交替做起了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牙牙一个踉跄站起身,见到我这般本来有些不解,但见我一脸认真,也便快步走过来,帮忙把慕容的腿摆正,扯掉了她校服上用来松紧的袖口和裤管。
好一会儿,在我度日如年,脑袋差点空掉的重复下,慕容醒了。只见她忽然吐出一口水,一边睁眼一边重重咳了起来。我见状,终于长长舒口气,身子一软“噗通”栽了下去。用力过度之后,手不住地颤抖在身侧。好险,差点儿出大事……
“悠,你跟这丫头到底什么关系?”
牙牙一早就发现我看慕容的眼神不对,虽然确切原因她无从知晓,但大致明白我跟这贵族小组的关系,要远比自己当年见到的复杂的多。此刻,大伙终于都清醒过来,也终于都安静下来。慕容在一旁蔫蔫儿轻喘着,早先她本来很剧烈地试图反抗,但见我狠狠压住她双手不给任何机会,无措之后也便无力了。我则沉默地坐在慕容旁边,看看她,又失神地望向了面前那片粼光。
“牙,可不可以,先离开一下,我跟她想单独谈谈。”
“……成吧,那你自己小心点。”
“嗯,放心。”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牙牙还是离开了,望着我两的表情,她猛地意识到原来是儿女之事。所以,就算这丫头有意再伤害我,也并非无缘无故的恨,全当是有理有据的怨吧。哈,反过头想想,当年那人偶被自己从丫头手里救下的时候,临死之际他好像也是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满满的“就这样吧,无所谓了。”
唉,现在的小年轻啊……
“慕容,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身上又会你的气息。”
看看牙牙远去的背影,我选择先开口。但慕容没有回答,她好像还是对自己曾经的问题情有独钟。虽然很是不明白,但我知道该坦诚相见了。
“我们很久以前曾认识,你救过我两次。第一次你救下重伤的我,接着照顾我,我们因此相识、相知然后……第二次,你家中生变我带着你逃跑,一系列变数之后我们遭遇了赶来追我的追兵,为救我你牺牲自己的性命,替我而死。当时在绝望之际,我把自己的妖灵注入到你飘出的魂灵中,祈求如果有来世,我能再找到你。情况大致就是这样,那个时候,你的名字还叫慕容……”
“若然。”
听着我的一字一顿,本来很平静的慕容,呼吸一点点重了起来。她的眼神很沉,就像终于等到什么人似的,变得思绪万千同时又脆弱不堪。到最后,她呼吸里甚至带出哭腔,和我一起默契又伤感地念出了那个曾经的名字。我很惊讶,如果慕容当真是转世而来,她不应该记得这个名字。
“……没错了,终于让我等到了。”
慕容的口气很怪,让我很是不明所以。忽然,只见她猛地抬起一只手引向天空,强装作绝决地朝我看了过来,气息开始在她指尖汇聚。我不经意发现,她那只手的食指上不知什么时候带了一枚戒指。那戒指是金色的,上面镶了颗莹白的宝石。这东西,以前从未见过。然而既然是强装作,便什么都没有发生,表情告诉我慕容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颤抖着,把手放了下去。
她在叹气,她在失神,她在疲乏,她在极力克制泪水从眼中涌出,仿佛那样一来,心底那道濒临溃败的堤坝也就彻底崩塌。
“我恨你,你根本无法想象我能有多恨你。”
“……”
“你知道这些年里,我杀了你多少次么?十九次,整整十九次!你知道‘这些年’指的是多少天么?二十八万零九百五十四天,整整的二十八万零九百五十四天啊!在这么多天里,我被逼着一遍一遍出生,一遍一遍长大,一遍一遍找你一遍一遍杀你,一遍一遍老去,一遍一遍死亡。这些一遍一遍当中,你知道我轮回在这世上多少次么?三十一次,整整三十一次啊!”
“……”
慕容越说越激动,当最后那个数字念出的时候,她已近乎咆哮。而我,却只能惊讶地愣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对视了很久之后,慕容大概也明白此刻失控已没有意义,随即收起表情,舒着气试图平复下去。她的鼻尖早已微醺,眼角也被润湿散出了好远。
“轮回……你知道轮回之于我有多可笑么?你知道那种一遍一遍来到这世上,却依然留有之前所有记忆的感受么?在我身上,时间变成了诅咒。而破除这诅咒的唯一办法,是找到你,找到那个真实的你,然后杀掉你。只有这样,天界那帮人才肯还我自由,让我彻彻底底死掉……”
正如神话当中的天界一样,地府是存在的,生死轮回那一套也是存在的:死亡、魂灵去往地府、接受审判、奈何桥与孟婆水、还阳新生。存在便意味着秩序,秩序便意味着有被干预的可能。而且本身来讲,地府那帮人是为另一层面的仙,只不过各自管辖的行政范围互不相及。
当年慕容身死之后,魂灵本应飘往地府,像其他生命一样,等待审判和“重启”。可谁曾想,天界在察觉到追杀我失败之后,不肯放手的他们,将这个他们唯一可觅的线索,注有我气息的魂灵“劫了道儿”。他们将她带往天界,折磨她、摧残她、给她洗脑,灌输我狐族给人间带去的屡屡灾祸……没人能想象堂堂的上之天者,是怎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对待一个肉体凡胎。但是,他们就是那样做了。为了找到一个落难之人,他们把各种高高在上的神通、神兵,不对等地用在了一个普通人身上。也是在那个时候,慕容无比真切地体会到,那一张张至尊神武之下的嘴脸,要比想象中来得触目惊心。
后来,在覆加完难以累数的苦痛之后,也许是他们累了,也许是他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到了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的程度。他们放了慕容,放了这个纵使万劫不复也不肯屈从的魂灵。临别之际,那帮人对慕容做了很多:他们窥探她的记忆,他们赋予她某种特别的能力,他们“送给”她用来应急同时又无法摆脱的法宝,以及那个最折磨人的,永世往生在凡间的诅咒,并且告诉了她唯一的破除办法。
“要怎么做,你自己选择。”
起先慕容认为没什么:我自由了,我回到凡间你们还能奈我何?茫茫人海中你们找不到悠,也一样找不到我。当然了,满怀期待地,慕容也想去寻找自己的心上人。然而回到地面之后,她发现朝代变了,时代变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一次次寻觅无果,在这广阔的神州大地上,她慌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我了。期望开始变成失望,失望最后一点点变成了绝望。而比绝望更可怕的,是初尝几次浮于人间的生死之后,慕容产出了对时间深深的恐惧:自己“死”不了,也忘不了了。
记忆虽的确珍贵,但在一世一世这种量级面前,无论好的坏的最后都无差别变成了负担。那种感觉,慕容只能想到行尸走肉来形容。而她也确实这样做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游离,她崩溃,她恣意了结自己的生命。但又有什么用呢,仿佛被玩弄于鼓掌一般,前一刻刚停止,下一刻便重新来过。
于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若然变成了一个孤独的,被永世遗忘在凡间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