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去个地方吧,你要找的人不是我,是他。”
“去哪里?”
“很近,在不远处一个地洞里。”
再回到克图四中的操场,那里的布置已变了样子。原来那个被玄冥震裂的篮球场,现在已挪到操场另一头,而那个放器材的小窝棚,也已经被一栋颇为精致的二层小岗亭取代,看着结实了不少。翻下大门之后,小天径自带女孩朝岗亭走了过去。空旷的操场上,月明星稀、微风过耳,引得小天不由舒了口气:这里是自己“开始”的地方,发生的一切宛如昨日历历在目。
来时的路上,小天和女孩进行了简单交流。她叫北方,云北宁,坐了很久的出租车来找自己……没了。除此之外关于自己的一切,女孩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说“不知道”其实不准确,那种反应更像是没有形成意识。首先女孩没有时间概念,对年、月这类历法不知所云,她唯一能辨清的,是自己经历过几次日食、月食,以及某颗以七十多年为周期反复出现的“流星”。其次,女孩没有人文概念,一路上她问了小天很多问题,为什么人们要住在四四方方的“泥架子”里、为什么要把树木排列开,只给它们留下少的可怜的泥土、为什么在脚下这条闻着很臭的“黑泥”上,只能看到凡人活动,却不见其他动物,它们都去了哪里?最后也是最让小天不知所措的,女孩没有生命的概念,这么讲是因为小天从她身上感觉不到常规意义的生命迹象,除了气息,他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以及血液在她身体里流淌的频频律动。尽管小天一早已经看出女孩跟玄冥很像,但他们又有着诸多不同。记忆里无论是真身还是虚影,玄冥都和人类很相近,而她却仿佛某个未知生命一般,大有超出小天认知的架势。
女孩能明确的东西只有两个:小天的气息,以及自己随手便能操控的石头。之于其他存在,她都怀着最低限度的尊重,不同类却同仁。虽然小天不能理解这一系列异常之下,女孩还能来去自如,说着意图清晰的话,听懂别人逻辑复杂的解释,但他并不芥蒂她。相反,在这个女孩身上,自己竟逐渐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没办法对她设防。
画面里,一个少白头“大叔”,身后跟着一枚蹦蹦跳跳,古灵精怪的小萝莉。
“那个……我叫你阿宁可以么,不太习惯直呼其名。”
“好啊!”
来到岗亭后,瞅瞅四下没人,小天小心翼翼掰开挂在门上的链锁,带着阿宁摸了进去。说实话,小天心里也没有底,他不知道上次地震之后,校委是怎么处理那个窝棚,又是怎么重新修建这座岗亭的,他们有没有发现那个洞,猫爷善后的时候又是如何遮掩的等等……现在想想,自己当时压根就没从那里走,直接是被玄冥下套儿“吃”下去的啊。
“……应该就是这里吧?”
“你是说通到地下的路么?”
“对对对!”
“在这边。”
正当小天徘徊在器材室角落,拿不准位置的时候,阿宁指指脚下,大眼睛一眨一眨望着自己。小天兴冲冲地走上前,却马上又犯了难:该怎么下去呢?总不能凿开个窟窿吧?这可是人家新盖的小楼……
“又怎么了?”
“没事,我琢磨琢磨下去的办法。”
“这个容易!”
话音刚落,只见阿宁目光一汇,两人中间这块硬地便折开来,发出着轰隆隆的闷响。小天大惊,赶忙挥手过去阻挡。
“等一下!等等等等……”
“嗯?”
“那个,要是可以的话,麻烦动静别搞太大,待会儿还要复原……”
“哦。”
地是那种常见的水泥地,只要不是彻底碎开,裂个纹什么的不会太显。就这样一声声闷响过后,一整块土层缓缓升起,停在了两人面前。土层的脉络很清晰,从上往下依次是水泥、沙子、碎石、土壤,再然后是一块块洁白的湛岩,它们边缘好像被某种高温融化似的凝结在一起,形成了一层致密并坚硬的岩层——猫爷的杰作。待阿宁对洞口稍加修缮后,小天走在前面,带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仿佛被某种力量驱使一般,阿宁逐渐化被动为主动,后半程几乎是她引着小天奔袭在黑暗里。而他也不敢怠慢,紧紧跟在身后,掠过一干碎石、湛岩。随着一片豁然开朗,周围终于安静。两人的目的地到了。再见到玄冥,小天仍不由得感慨万千。他的经历,他的遭遇,自己终于了解了一二。虽然不敢妄言感同身受,但直到现在,小天都被其轰轰烈烈所折服。
玄冥的一生,伴随着的,是整个纪元的流转。他是悠口中那种最终极的见证者。
凝思之际,小天眼见阿宁缓缓走上前,表情从一开始的期许变成了沉默与怅然。尽管来之前自己已经说明,但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思想准备只是一个相对概念。阿宁走到玄冥跟前,仰头望了他很久,随后缓缓抬起双手,侧脸抱了过去。
她哭了出来,泪水无声地在脸颊上淌着。
面对这位故人,阿宁心里其实没有过多情愫。她并不认识他,他仅仅是陪伴了自己一段时间,最后还“不负责任”地走掉了。也许,他认得自己吧,但又能怎样呢,斯人已逝,诉求也便没有了意义……可说不清为什么,阿宁还是忍不住泪流,祭奠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长久的离开了自己。
而那尊巨像,至始至终都无动于衷,他默默耸立着,仍那样望着面前满眼失神的小天。
“其实,刚才我也共享了你的记忆。”
“嗯?”
阿宁的突然开口让小天有些惊讶,虽然语调仍是个孩子,但个中意味很是直接。
“你们管原来住在这颗星球的人叫什么?”
“魔罗族。”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也是魔族罗的一份子?”
“……”
“通过我的记忆你应该也有所察觉,我和他在创世之初就已经在这片大陆了。当然,是你们口中的创世。所以按照你们的逻辑,魔罗族,不也应该包括我和他,我和你么?”
阿宁特意把最后几个字加重,虽然她没有看小天,但他却能感觉到她眼里的思睿。那种场面很奇怪,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女孩,竟阐述出了一套见地很深的假设。而很大程度上,这也许并不是假设。除了惊讶,小天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无力辩驳,因为阿宁串联起了自己长久以来的诸多疑惑,并且以最直接的方式说出了结果。除此之外,小天对玄冥的认知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人类如此,当年的魔罗族也是如此。玄冥极有可能摒弃自己本来的身份,追随子泾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而他,现在就在自己眼前,也在自己体内。
“就算真这样,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这话的时候,小天很紧张,因为他不知道面前这小丫头心里是怎么想的。她看到了自己的记忆,也便知道了悠,知道了雁翎关,知道了他先祖对魔罗族做的事。阿宁的实力很强,如果她心生恶念的话,会成为很恐怖的存在。而眼下,他们最不想多得的,就是对手。
“那你呢?你觉得还有意义么?”
不知不觉,阿宁已经把头转过来,满脸真诚地看向自己。她也在寻找答案。小天知道,循循善诱就在这个时候,机会只有一次。对方是个孩子,成也执念败也执念。沉默之际,只见这白头小伙深吸一口气,抬眼望望那尊淡然,脑海、心底开始快速斑闪。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有一群狮子生活在草原上,他们的领土很辽阔,百兽在狮王的威严下很顺从,大伙儿活着平淡的生活。然而有一天,这种平淡被另一群远道而来的狮群打破。他们击败草原本来的主人,将老狮王赶到了很远的地方。老狮王没有忘记国破家亡的仇恨,于是他告诉后代,有一天要为自己报仇。尽管那一天过了很久,但他的后代最终还是卷土重来,他们跋山涉水历尽千难万险,回到了祖辈口口相传的故土。可当踏上那片青黄的一刻,他们发现了几个问题:首先,旧敌已不再,对方的后代对当年发生的事毫不知情,仇恨在传递,但荣誉却没有。其次,跟自己一样,对方也生了进步,他们礼遇他们,像对待贵宾一般款待他们。而且更重要的,在对方的治下草原一派生机盎然,领土扩展到了四野之外。老狮王当年的领地,仅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最后,也是最让他的后代犹豫的:来的这一路上,为适应环境,他们做的各种改变,正是这片故土现在的样子。换句话讲,为向对方复仇他们改变了自己,却也变成了对方。所以,原来那群狮子其实很早就已经不再了。”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所以,我觉得是谁已经没有意义。既然身处一个新的时代,不妨去看看这个新的世界。”
“哦……”
虽然表面看上去很镇定,但小天心里早已浪滚浪扑腾地昏天黑地。他很紧张,他不确定自己这一套胡编乱造能否对阿宁产生影响……
“其实我见过那只入侵的狮子的后代,虽然有点傻,但他很善良。他为了救你,很拼。而且准确点讲,他不是狮子,是狐狸。”
“……”
小天很惊讶,脑海中忽然想到什么,但出于此情此景,他选择不岔开话题。
“就算改变,狮子终究是狮子,羚羊终究是羚羊。”
“……”
“哈,只不过就像你说的,草原已经变了,人们也已经完全忘了它当年的样子。包括狮子自己。”
说着说着,只见阿宁叹笑起来,那副满脸释然的样子,让前一刻还悬在那里的小天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抬眼望望玄冥,觉得自己终于没有辜负这位前辈:阿宁没有生出恶念,至少对悠没产生敌意。
“愿意的话,我明天带你见见那只狐狸。”
“哈……有机会再说吧。”
……
后来,小天走了,独自离开了洞穴,是阿宁让他这样做的。她想一个人静静,想再陪陪玄冥,也许更多的,是想回顾那段落下的过往。但不管怎样,她对小天说自己暂时会待在这里,可以随时来找她。
一眼万年,愚钝的宋天也许不会料到,从此之后,这个人小鬼大的丫头,将会一直出现在自己生命中,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