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护舱周边摆满了各色仪器。屏幕和主机一刻不停地闪光,缠绕弯曲的管道和电线宛如肢爪,攀附舱体的姿态中有股野蛮的生命力。
与之相对,苏夙夜比这些仪器还缺乏生气。他的额际覆着电极贴片,脸容被灯光照得惨白。
司非呆呆站了片刻,只觉得陌生。
这只是一具躯壳。
或笑或嘲弄,苏夙夜在人前几乎没有片刻的宁定。他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永远无法被旁人打败,永远会以冷嘲热讽为武器与这个世界过不去。
苏夙夜现在终于安静下来,司非却害怕他会沉寂着再不醒来。
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坦诚心迹,她却总是故意推拒着不回应。有恃无恐终有尽头,她站在玻璃幕墙的这一面,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将满口的苦涩向下咽。
“爆炸的时候他被保镖护住,身体损伤在修补范围内,但爆炸的冲击对大脑影响很大。”林博士顿了顿,突然看着司非露出奥妙的微笑,“几乎所有刺激手段都对他无效,无法传导足够的电信息唤醒意识。”
司非木然眨眨眼,机械地追问:“为什么?”
林博士以一个问答作答:“他随身带糖盒,你见过?”
司非怔然点点头。
“暗格里有强效神经抑制药物。”林博士晃了晃头,将发丝往耳后一别,讲课般淡淡陈述,“长期服用神经抑制类药物会导致部分神经元的动作电位升高,也就是说,需要更强的刺激才能使细胞膜脱离静息电位、成功传导电信息,人类所谓的意识也不过是这种活动的产物。”
司非回忆起苏夙夜糖不离身的样子,呼吸发紧:“他……”
“我在5区捡到这小子时,他至少有五六年的服药历史。这样大剂量长时间服药居然没损害呼吸肌机能,也是他运气好。近几年他应该已经停药,带着药片也只是以防万一。”林博士仿佛觉得有趣般轻笑起来,“他的动作电位比常人高很多,受影响的神经元分布的位置不影响正常的生理和精神活动,但遇到现在这种情况……”
对方刻意停下来,仿佛等着司非补全结论。
“他的服药经历……使他无法接收刺激被唤醒。”司非给出了林博士满意的答案。她本能地觉得荒谬,但心头的震惊实在稀薄,不足以给予实感;又或者只因她一日份的情绪早已耗尽了。
她甚至冷静地追问:“他为什么要服用那种药物?”
“这种药我给你也用过,当然,只有一点,”林博士笃定答,“镇定抗抑郁、有效缓解创伤应激的闪回症状,是目前起效最快的特效药。”
现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司非摇摇头,转而急促问:“就没有办法吗?”
“有,”林博士轻描淡写地答,转头检视各项生理参数,语气漠然,“加强刺激。但强度必然超出安全范畴,就看他们怎么决定了。”
“他们”当然指苏家人。
无怪乎刚刚苏家长女那样行色匆匆地离开--这种事必须当面商议。
不论他们最后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司非都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她伸手去碰玻璃幕墙,变化的图表在她指尖触及前向旁侧划开,带出道道数字涟漪。她开始后悔同意来蓝星。这本来就是冒险,更何况她根本无法出力。
林博士却冷不防开口:“近半年前这小子突然主动找我。”
这话来得突然,司非没能跟上节奏,不由瞪大了眼。
“他拜托我分析一份基因样本,”林博士盯着司非,清秀而凌冽的眉眼稍稍舒展,却浮现出不加掩饰的傲慢,“样本数据我非常熟悉。”
故意停顿一下,短发女子才继续说:“那是你的基因样本。”
司非茫然地立了片刻,才渐渐领会了对方话语的意味。她回头看了一眼,压了压唇线:“所以呢?”
“这小子很可能已经对你的身份有了猜测,最后一步就是向我求证。”林博士抬起线条凌厉的下巴,游刃有余地问,“假如他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还希望他醒来吗?”
司非闭了闭眼,轻声说:“这两件事互相并不妨碍。”
“哦?”林博士兴味盎然地点点头,一副记录观测数据的好奇模样,不放过司非面上任何一丝波动。林博士很快观察完毕,恹恹地将手往口袋里一搁,转过身去道:“但我还没把结果告诉他。”
司非木然颔首,感觉和林博士已经无话可说。
“你可以走了,继续留在这里并非不可以,”林博士口吻淡然,仿佛之后的走向在她眼里早已尘埃落地,“苏家很快就会下决定,但未必会派人再来。”
“麻烦您了。”司非深深鞠躬,直起身时终于感觉到了躯体的疲惫。
林博士将玻璃幕墙上的投影恢复,头也不回地道:“麻烦你不要随便离开自己的房间。”
“我明白了。”司非轻声应了,转身去开门的时候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也对,藏在汽车后备箱逃出来的那一晚后,她在与这里相似的研究设施里待过十天。
门外已经有同样一身雪白的研究人员等候。对方无言地带路,司非一声不响地跟随,最后在这洁白迷宫的某一个房间歇脚。
研究所的住宿设施与病房相近,陈设简洁到让人觉得乏味。司非稍作洗漱后靠在睡眠舱上,准备打开信息平台浏览新闻。
“抱歉,当前所在场所禁止通讯。”
司非有些惊讶。在停机坪上时信号还是好的,没想到这研究所居然这样戒备森严,甚至隔绝了普通信息通路。
整整两天,司非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她不被允许外出,只能在房中枯坐。食物被定时送来,她没什么胃口,强迫自己塞下必要的量后便不再动。
但无所事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只要稍稍放任思绪沉沦在往事中,时间就会过得飞快。
到了第三天下午,突然有人按门铃。
司非扶着墙站起来,步子虚虚地挪去开门。
来的是邵威。他脸上的伤已经褪得几乎没有痕迹,见了她顿时一脸愕然。
司非有些莫名其妙,不自觉歪了歪头:“有新消息?”
邵威抿抿唇,将原本准备传递的信息暂且搁置,徐声问:“您还好吗?”生硬地顿促一下,蜜色肌肤的青年不甚自如地解释:“您看上去不太舒服。”
她看上去的确不太好。
不过两天没见,黑发少女好像一下子消瘦了许多,变得更加分明的五官轮廓被微乱的黑发衬着,苍白又凌厉。
“没事。”司非浑不在意地笑笑,无言地以眼神重复刚才的质询。
邵威便转回正题:“昨天早晨林博士就按照苏将军的意思……重新尝试刺激。”
司非屏息凝气。
对方尽力维持平静,反而令表情有些古怪:“苏夙夜醒了,傍晚就能自由活动了,但是……”
“但是?”司非的语气甚是紧迫。
“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邵威感到棘手般深吸了口气,“现在谣言满天飞,前线局势又不乐观,苏夙夜必须尽快在公众面前露面。”
司非眼神一闪,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果不其然,青年军官后退半步,微微欠身:“药物控制和心理治疗都已经试过了,苏昭南小姐也赶来见过一面,都没有用。”
“来拜托我合适吗?”司非的态度却骤然冷淡下来,仿佛刚才的关切都不曾存在,“专业治疗应该比我出面更有效。”
“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时间紧迫,请您务必见他一面。”邵威这一次认认真真地躬身行礼,半晌抬眼望她,“您也想见他吧?”
司非随手拨了一下头发,靠在门边轻轻道:“但我也很害怕。”
邵威一怔。
司非的状态果然异常。平时她根本不会这么袒露心绪。
但司非没给自己多留恐惧的时间,她缓缓站直,吐出一口气:“走吧。”
“请跟我来。”
目的地自然是这座研究所中的又一间房。
邵威替司非打开门禁,立在门边没动,迟疑半晌轻轻说:“请您小心。”
司非抬了抬眉毛,向他颔首,毅然跨过金属门槛。
门后居然还有一道门。两个手持枪械的士兵把手在旁,从头到脚都绷得很紧。
他们居然这么看守一个才醒来的伤员,犹如提防洪水猛兽。此情此景实在荒谬可笑,竟然让司非几日来第一次由衷地勾了勾唇角:苏夙夜就那么可怕?
第二道门无声打开,居然正对又一道门户。第二道墙面和门板中都有隔音层,在司非阖上后周围立刻变得出奇安静。
这里无人把守,墙面和门板都投影为安定人心的深蓝色。司非缓缓踱到门前,伸手去按开门的触控板。
门才滑开一半,从里间就传来声嘶力竭的低喝:“都说了不要再来烦我!滚出去!”
和话语一起掷来的,还有一只杯子。
感应门因为飞来的物体疑惑地停住,司非下意识抬手从缝隙中接住它。
杯子是空的,只有底部的残水飞溅出来,沾湿了她的衣领。
刚才那声怒吼太过陌生,她谨慎地站在门边,没有立即迈出下一步。如果身处相同境遇,她绝不会希望有人贸然靠近。
司非的静默似乎令对方意外。
感应门确认无异常,这时再次向旁滑开。
门后光线晦暗,外间的光线猝然泼进去,半明半昧地照出里间的轮廓。
一道人影气势汹汹地冲到门边,却骤然停步,转而后退,踉跄退到最远的墙角。
极慢极慢地,仿佛每一分动作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对方抬头。他的脸容被房内大半的阴影掩盖得很好,眼神却亮得骇人,冷而烈。
这一眼如惊电,司非竟然不觉微微颤抖。
这是苏夙夜无疑,却又那么不像他:太狂躁、太愤怒、太咄咄逼人了。
“不要过来,”苏夙夜的声音哑得厉害,刚才的怒气转眼尽数收敛,只余下沙沙的痛楚和软弱,“求你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