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贰】
伊落雨跟随沈熙来到建和集团的时候还很早，离上班还有两个小时，写字楼里人迹寥寥，来回走动的只有清洁工。
她问：“为什么这么早还有员工在工作？”
透过百叶窗，绿植掩映下，可以看见几间办公室中还有不少人在敲打键盘，眼圈青黑，脸色惨白，一副随时快要过劳死的样子。
沈熙摸摸鼻子：“最近有个case很难搞定，全公司上下已经加班很多天了。”
“哪个公司的？”
“邵氏。”
听到这个姓，伊落雨瞬间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追问。
沈熙好像没注意到，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我也加了快一个月的班了，他们好歹还能换班，我只能凄凄惨惨地孤军奋战。伊小姐，是时候到了你散发光和热的时候了。”
他的语气慵懒，有点轻佻，带着笑意，像是开玩笑。
伊落雨扭过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
他眼中的红血丝的确很多，眼底乌青，面色疲倦，发型也不如以往打理得一丝不苟。
大概的确是很辛苦。
她注视的时间有些长，在等待电梯的静默里让人越发觉得难耐，沈熙伸过手胡乱揉了把她的头发，笑道：“你好歹是个姑娘，再喜欢我的脸也要矜持点。”
伊落雨理了理自己被揉得乱糟糟的头发，并未动怒，慢悠悠道：“是啊，喜欢你的美貌……美若天仙啊。”
雌雄莫辨到令人惊异的容貌事实上一直是沈熙的痛处，此番踩到了他的痛脚，沈公子一下子炸了毛，凶神恶煞地作势来捏她的脸，伊落雨大笑着躲。
恰好电梯门开了，她急忙逃进里面，沈熙也快步跟了进去。
电梯门合上。
正巧经过的员工狠狠捏了一把身旁人的胳膊，呆呆地说：“我没做梦吧，是不是加班太多昏头了。太子爷竟然到公司来上班了。”
另一人痛嘶了一声，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根本不以为意。“谁知道呢，那人心性你也不是不知道，说不准没两天就腻了。”
“行了行了，关注这个没意思，先把手头上的case结了，回家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经事。”
一群人嬉嬉笑笑，并不打算多八卦八卦，很快便离开了。
——
伊落雨在电梯里反而无处可躲，沈熙即将顺利掐上她的脸，却忽然停住了。
伊落雨一时间满面通红，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她好像突然意识到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做任何事都顺利成章。
沈熙似乎看出来了她的内心想法，慢慢地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缩短，近得令人脸红心跳，令人几乎觉得憋闷窒息。
沈熙倏忽离开了。
他笑笑：“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虽然是一贯的笑意，但不辨喜怒，脸上的笑容万年不变的面具。
电梯里沉默了片刻，两人只是专注地看着电子屏幕上不停往上攀升的数字。
“那天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沈熙忽然说。他并没有看她，语气淡淡的。
“我问过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这些都是真的……”他顿了一顿，“你跟别人不一样，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跟夏薇也不一样？”伊落雨反问。
“她……是个意外……”沈熙苦笑了一下，“我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后来的样子。”
后来我动用侦探事务所查到了你跟邵东的关系。结果去你们的出租屋找你时，那地方已经人去楼空，什么也没有了，连家具都被搬空。”
好像那女人不过是个飘荡的幽灵，是他自己的臆想。
“你如果知道，我有多后悔没有早一点将你带走……”
他梗了一下，好像再也说不出来，眼圈竟不自觉有些发红。似乎是觉得这样看起来太过软弱，他闭上眼睛，努力控制着自己。
伊落雨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他，眼神似乎是温柔的。
——
电梯叮地一声响，他们要去的楼层已经到了。
沈熙的办公室很大，摆件精致。但没有专为秘书所设的小隔间，看来所谓孤军奋战的确是真的。
他将一沓文件放在了伊落雨面前，笑眯眯地：“中午之前记得将这些扫描成电子文件然后校对完成啊。”
“你还真不客气。”她无奈地皱眉，接过。
他看着她在阳光下白得恍若透明的纤细指尖，一时间有些失神，又笑了笑：“跟你客气什么。”
交代完了任务之后沈熙便去自己的工作位处理文件了。
文件入档的声音，邮件发送的声音频繁地响起。他很专注地处理公务，心无旁骛。
他向来是懒散的人，原本是绝对不愿意被束缚在这样永无休止的工作之中的。
知道伊落雨是被谁带走之后他便主动提出接手公司的业务，父亲当然很高兴，积极为他铺路。教导，引荐，积累人脉，不遗余力地按照一个继承人的标准培养他。
但他越努力工作，无力感越折磨着他。
沈熙整理完了公司报表，抬起头来，看见伊落雨在认真地校对文件。她向来对于自己分内的事十分尽心尽责。
阳光打在她脸上，晕染出半明半暗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
“落雨，邵东死了。”
他忽然开口。
……
没有反应。
伊落雨如同没有听到，甚至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依然在认认真真地打字。
她纤细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舞。
“他罪有应得。出了车祸，车子翻进大海，现在警察封锁了海岸，动用许多力量下海去找，结果连尸首都找不到。
邵氏现在全靠邵阳和撑着，但他毕竟老了，又死了儿子，支撑不住了。几个兄弟都在蠢蠢欲动。邵氏竟然好像要垮了。”
“落雨，你开心吗？”
“他不会再缠着你了。”
“落雨，你笑一笑好不好。”
他已经近乎祈求，可女人还是无动于衷。
“落雨……”他怔怔地念着她的名字，看见她终于扫了他一眼，很无可奈何的样子，“你累不累啊，我给你倒杯水吧。”
她起身走到咖啡机前：“嗯，咖啡怎么样？”
并没有想听到他答案的意思，她自顾自地给他倒了一杯咖啡，笑意盈盈地将它放到了他的桌子上：“喝吧。”
他注视着她修长透明的指尖。手指的皮肤光洁无暇，如同上好的玉石。
可那个女人的手分明不是这样的。
他第一次碰触到她的手时候就已经发现她的手变得格外粗糙了，是沉重辛劳的生活给她留下的记号。
她曾经是那样辛苦地活着。
卑微地，小心翼翼地，努力地活着。
他的眼睛又有些发红，看了看站在他身前的女人，一时间格外痛恨自己。
那缠绕他多年的无力感此时就像一根越勒越紧的丝线，将他的心脏紧紧捆缚住，几近令他窒息。
他的手机屏幕亮起，在这寂静的空间莫名响了起来。
沈熙略微镇定了一下，接起。
“沈先生。”医生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伊小姐的生命体征很不稳定，请尽快赶到医院，并联系家属，签署病危通知书。”
“……”
“沈先生？沈先生？”
“我知道了。”沈熙哑着嗓子，“我会尽快通知家属的。”
放下手机的时候，眼前的瘦弱的身影只剩下透明的裙摆，鹅黄色飘扬的裙摆，好像代表了夏天蓬勃的生命力。
面前的桌子上没有什么咖啡杯，待客用的软皮沙发上也没有什么电脑，他搬过去的文件此时还是照样摞在玻璃矮桌上，分毫也没有动过。
他恍恍惚惚地伸出手，试图在她完全消失之前抓住那个柔弱的影子，可他的手只是穿过了她的身体，如同那是一团空气。
本来就是空气。
魔法消失了。
办公室里满是灰尘的气息，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来到公司了。
若问起具体是什么时候起，他也记不太清了，记忆仿佛卡带的电影，只存留在她在他怀中闭上眼睛的一瞬间。
如果她知道……他有多后悔没有早点将她带走……会不会稍稍仁慈一些，让她再睁眼看看他。
沈熙站起身，准备赶到医院去。
起身的时候竟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不过哪怕身体上再困倦，他也难以入睡。
看着她心跳微弱的幅度格外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只是闭一下眼，那条微弱的起伏线便会变成毫无生气的直线。
他下巴的胡茬没有精力刮，泛着青色，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不修边幅过。
不。
或许是有的。
不过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