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这才想起, 原来今日便是三月三了,可他竟早已经忘了这件事情。
一时居然有些无言以对,谢昭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自嘲道:“我竟忘了。”
可是这么重要的日子, 他怎么就忘了呢?难怪今早出门的时候,谢老夫人竟也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大约料定了他去的是碧月湖。
一想到一会儿回去, 谢老夫人必定是要万分期待的盘问他一番, 谢昭的表情就有些尴尬了。
静姝何时瞧见过谢昭这幅模样, 面对所有的事情,谢昭好像从来都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 唯独没瞧见过他这火烧眉毛的样子,一时倒是让静姝觉得有些好笑。
“谢先生一会儿回去,该不好向老夫人交代了吧?”静姝只故意戳穿他, 眉眼中似还透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狡黠:“这么重要的事情,先生怎么就忘了呢!”
谢昭原是有些犯愁的,但瞧见静姝因此破涕为笑, 心情也一下子好了不少,他其实并没有想要成亲的打算,因此那碧月湖去不去,也是无所谓的,只是这件事情终究还没来得及跟谢老夫人明说, 将来只怕是要费一番唇舌了。
谢昭并不想娶妻生子, 前世他也有过两次婚姻, 但那两次都在谢昭的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他对婚姻一事已是有了心结,不知如何对待, 亦无法再真心对待。而今惟愿能不要重蹈前世的覆辙,和静姝各自安好。
谢昭想到这里,表情便有些黯淡,只默默端起了手边的茶盏,低头时才发现里面的茶已经喝完了。
静姝微微一愣,旋即便亲自起身帮他续茶,但她的腿麻还没有好,竟然一时间没有站稳,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静姝的手腕。
静姝抬起头,视线撞入谢昭幽深的目光中,那眼神太暗,也太深邃,蓦地让静姝心口一阵刺痛。她急忙垂下眸子,那人的手却还没有松开,清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但并不妨碍这仍旧是一双充满力量的,能让人安心的手。
谢昭怔了片刻,才松开了握住静姝手腕的大掌,少女肤若凝脂,只是方才那情急之下的堪堪一握,手腕上便多了一圈红印,谢昭看着那圈红痕,一时竟有些失神。他竟忘了,静姝的身子,仍是同前世一般的。
静姝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这人就是这样,肤色是最白皙不过的,却也娇气的很,只要轻轻一碰,上面就会落下红痕,让人看着,倒像是受了不小的伤一样。
眼见着谢昭的视线仍落在自己手腕上,静姝忙把袖子拢了拢,拿起一旁的茶盘,把空了的茶杯放在上头,转身吩咐道:“你们再去沏一杯茶来,要用我平日喝的,不是待客的茶。”
最近宋家人来人往,待客用的茶自然是不如她平日喝的茶容易人口。
谢昭这时候已是神色如常,他抬头往隔扇外看了一眼,今日阳光明媚、空气中夹杂着檀香和草木的馨香,此时的碧月湖想必一定是百花争妍、群芳斗艳,但如今的宋家,却让人有一种落日垂暮之感。
眼前的少女依然静坐在自己面前,方才她脸上的那一抹笑意早已经不知去向,她低着头,拧着掌心里的帕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这样的深宅大院,可有一个至亲的人,能给她几句温言软语,安慰她失去至亲的痛楚呢?
“静姝……”谢昭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只又轻轻的唤了一遍她的闺名。
静姝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两下,一滴眼泪梭然从眸中夺眶而出,她本以为自己的泪已经落尽了,但没有想到,在这人面前,她竟然会这般无法控制的失态。
掌心的手绢越绞越紧,静姝抽噎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祖父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她一遍遍的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和前世完全两样了?她只是想做一点点小小的改变而已……
“先生,我是不是错了,我不应该从扬州回来,只要我安安心心住在扬州,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祖父就不会出事。”一切的错误,放佛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傻丫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谢昭叹息着,这句话既是对静姝说的,又好像是对他自己说的。他又何尝不是,在睁眼的那一刻,便想着要过和前世不一样的人生呢。
但静姝终究没有听出谢昭的弦外之意,正如谢昭也没有体会出静姝话中的含义。
不过静姝很快就停下了哭泣,外头的唢呐声响了,又有客人前来吊唁。
静姝慌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刚刚哭的眼圈还有点肿,眼梢带着一抹薄红,衬着她那张白皙无暇的脸,越发让人移不开眼睛。
外头的婆子已经进来通报,说是三皇子府上的人前来吊唁。
静姝惊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行人已经从垂花门外进来了,为首的那一位,正是宋景行。
开门办丧事,哪怕是路边不认识的人,只要他有凭吊之心,都可以进来为逝者上一柱香,自然没有拦着他们不让进来的道理。
那婆子见了静姝的反应,只嗫嚅道:“外头看门的不知道,老奴出去时候,他们已经进来了。”
“没事。”静姝示意她退下,宋景行既然想来,总归是有办法来的,他们想拦也拦不住,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只是别让老太太知道了。”宋老太太还在气头上,身子骨又不好,还是瞒着她比较好。
“先生在这里稍坐一会儿,静姝去去就来。”静姝转身,朝谢昭福了福身子,复又站起来,低头把衣裙抚平,将脊背挺得笔直的,这才同侯在一旁的丫鬟道:“我们出去迎一迎三皇子。”
宋景行已经进了灵堂,他穿着银灰色四爪金龙蟒袍,预示着他高贵的皇室身份,眼神却是从没有过的冷,他看着眼前的黑漆烫金牌位,眼尾也有一丝红。
静姝记得,宋景行头疼病犯的时候,眼角就会有这样妖冶的红。
他就这样冷冷淡淡的看着那牌位,转过头来的时候,才看见静姝正手持着一柱香,送到他的面前。
那双灵动清澈的眸子看着他,眼底似乎还透着讥笑与怨恨,好像再说:你敢吗?你敢给祖父上香吗?
宋景行忍不住避开了这种眼神,从静姝的手中接过了香,往前两步插进了牌位前的香炉中。有一段烟灰忽然落下,烫在他劲瘦的手背上,他收回了手,藏在自己身后,不让人发现他此时的狼狈。
“香上过了,三皇子请回吧。”静姝只淡然开口道。
宋景行却没有走的意思,被烫伤的手上传来微微的刺痛,他咬着牙道:“四妹妹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偏厅门口挂着不到头的寿帘,他能看见里头坐着一个穿皂靴的男子,而谢家的马车,此时也正等在门外。
他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吗?为什么她什么都感觉不到,还要跟谢昭走的那么近呢?
他不过就是想要一个可以和她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身份而已,这有什么错!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为他考虑考虑?他的母亲要出家为尼,而从小将他教养长大的祖父更是因此撒手人寰!
他错了吗?他真的错了吗?
不……
他绝不承认,也绝不认输!
“四妹妹。”宋景行看着他,太阳穴突突的跳着,那一抹薄红在眼尾扩散,但他还是坚持道:“我连你的一杯茶都喝不到了吗?”
静姝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吩咐道:“紫苏,去给三皇子沏茶。”她抬起头,眼神看着宋老爷子的牌位道:“你这杯茶是宋家给的,不是我给的。”
宋景行也进了偏厅,现在应该叫做三皇子萧景行。
谢昭见他进来,只站起来,向他拱了拱手,他是太子伴读,和太子尚且是以兄弟相称的,对萧景行行这个礼数,便也不算失礼了。
那人却只是朝他轻微的点了点头,眉心依旧拧着。
丫鬟已经把茶端了进来,静姝亲手将茶送到萧景行的跟前,送上去的时候,却正巧露出了她那一截带着指印的手腕。
这一看就是被人牵扯而造成的,可在这府上,谁敢这样对静姝呢?
萧景行的视线已然落在了谢昭的身上。
“谢先生今日怎么会在这里?”他微微挑眉,三月三乃是大魏一年一度的踏青之日,今日的碧月湖必定是游人如织,美女如云的,就连他那个皇帝老爹,还鼓动着他往碧月湖走走,若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也好一道圣旨把她聘为王妃。
作为尚未婚配的京城才子,这样的日子谢昭不去,显然是很不合理的。
可他偏偏就没有去,也偏偏和他一样,来了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