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1 / 1)

这里是大蓦最繁华的地带。有醉人的美酒佳肴、山水佳色,有珠宝琳琅满目,有玄器堪比天价,有美人一面千金,有歌舞日夜不歇,有帝王至死不渝其心之固,有太子尊贵无匹享尽天下荣华。

尽管澣荒这几日不大安宁——安国边界纷争不断,螟蛉大肆扩张领土,安国国灭后,各国竞相宰割於陵氏族;滨海皇后替昏帝代掌皇权,皇储之争愈演愈烈;南鏊隐身幕后隔岸观火,冷眼旁观澣荒各国纷争割据;还有大蓦西山狂潮久久不能平定。

这些,都不能阻止各都城的繁华。

自从大蓦太子殿下举兵西下,支援西山后,皇城一如从前,歌舞叫卖不断,有的甚至在赌坊压下了殿下几日能凯旋而归的赌局,不亦乐乎!

从西市巷尾偏僻处出来两个小吏,抬着人一般大的麻袋,晃晃悠悠抬出了都城,来到城外乱葬岗。

“这丫头死了吗?”两个小吏抬着一具尸体远远就看到一道长长的血渍,仔细一看,从一堆枯骨中爬出来的竟是个瘦削的幼童,披着破烂的麻衣,拖着一条血痕以肉眼难以发现的速度移动着。

一个人把尸体扔进乱葬岗的死人山,另一个还拽着另一头白布呢,被白布条带着一个踉跄扑通跪倒在地上,直直冲着磬儿的方向。

他抱着腿翻来覆去地叫唤,忽然眼睛就被什么闪了一下,他偷偷看了一眼往后走的另一个人,又把头低了低,发现那女童脚上竟然戴着珍珠!小吏疑惑着弓背曲腿,伸出脏手悄无声息拽了拽珍珠,可链子太紧,他就把女童的破鞋子脱掉,刚一脱他就一屁股被吓倒在地上,整只脚竟然没有半两肉,完完全全是连血带丝的白骨!

小吏被吓白了脸,可还是贪心地盯着那颗珍珠。边拍着胸脯,边安慰自己估计是哪家老爷玩的禁脔,否则一个小乞儿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宝贝!

他使吃奶的劲儿都没拽下来珍珠,索性要把链子连带珍珠一起顺走!正在这时他听见一声声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像是恶鬼的嗡鸣,又好像他平时扔到乱葬岗里死人的嗫嚅。

他猛得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女童已经翻了个身,面朝天空,脖子上,手上,胳膊上全是黑红的斑斓,像是被玄兽吃了一半又吐出来的模样,只有脸完好无损,奇怪的是,这么一张扑通的脸,怎么会被人折磨成这样?既然脚上都带着那么大颗的珍珠,她身上肯定还有别的宝贝!

那小吏壮着胆儿离近了手肘撑地,仔细地瞧,

“救我”

“救我”

“啊!”他忽然就被吓了一跳——这娃娃竟还活着!

他飞快的拽下珍珠链子,连带着撤掉女童的一块儿脚趾骨,掉在地上血丝沾满了灰,还絮絮叨叨的说:“丫头,丫头!你别生气,这珍珠算我救你的报酬,等会儿就有人领你走了啊!你等着啊!”

他飞快地站起来,胆战心惊环顾四周,内心感慨幸好没人,幸好没人!他看看早就走了的另一个人,把珍珠放在胸口,紧贴着皮肤,还不放心地按了按,长呼出一口气看都不看磬儿一眼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虽说世情薄,人情恶,那小吏却也是说到做到,大概也是怕女鬼报复吧。

他跑到京城郊外的大林子里,里面是成群的乞丐和流民,他认识这里一个独眼老头,是个老乞丐正在寻找新的小乞丐。他给老乞丐说,有个女童被折磨地不成样子了,但曾经特别吃苦耐劳,就因为不小心打碎了花瓶被丢在乱葬岗,老乞丐可以去看看。老乞丐倒没说什么,只是一只老眼看了看躺在自己身边连要饭都不会的徒弟:要不是这小子要不来饭,我一大把年纪至于四处找流浪孩子吗?

后来,那小吏就走了,这件事也算成了,至于乱葬岗的女童能不能活下来,就听天由命吧,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卖了珍珠,令他惊喜的是连那条血迹斑斑的链子都值万金!

过了半月老乞丐实在没有办法,拄着拐杖领着自己的石头蛋子去了乱葬岗。

乱葬岗这种地方于老乞丐而言可真是一点都不陌生,他年轻时仰头把旁人的丑行看得一清二楚,乱葬岗就是人命如草芥中草芥最后丢弃的地方,腐臭冲天,林木森寒。他当时就是在乱葬岗把身边没用的石头蛋子捡回去的。

对了,石头蛋子是老乞丐身边的小乞丐,和老乞丐一样,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

老乞丐像翻咸鱼一样把磬儿翻了个个儿,看着这个女娃娃的脸,又扯了扯她的破袍子,磬儿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被折磨过的痕迹,身上的皮肤也完好无损,只是被寒风吹得厉害,泛着黑气,根本没有小吏口中说得那么不成人样啊!

老乞丐用树枝戳着磬儿的肩膀,开口道:

“娃娃!你要是能站起来,我们就领你出去!”老乞丐也就是随口问问,没想着她会真站起来,要是一直晕着,他叫石头蛋子给弄回去就好了,没想到,磬儿竟然动了动手指,哆嗦着骨头,晃晃悠悠站起来了!

老乞丐实在吓了一跳!赶忙叫石头蛋子把磬儿拖回庙里去,石头蛋子也不过一个八九岁的小孩,真是连拖带拽把磬儿弄会庙里了。

当今磬儿所处的地方已经称不上庙了,破旧地不成样子,从外面看,就像是四面歪扭残破的土墙硬是挤作四壁,庙的顶部也是大大小小的裂痕,为了放置它漏风漏雨,乞丐流民们会找些干草铺在顶部,或许是每一年往上面放置的干草太多,积压在房顶,形成一股酸腐的气味,而整个庙就是盛放酸腐气味的一个不合格容器,磬儿就在庙里的一角躺着,模模糊糊看着黑暗里有人偷偷拿了别人的什么东西,悄悄走了,有人解开裤子就地解决,更多的是缩成一团惨白着脏脸睡觉的,这些人中大多是老弱病残,倒也有几个修玄的,不过不是被人废了玄力,就是缺胳膊短腿的残废。

磬儿看着这些人,心就跟这房子似的,前前后后地灌风漏雨,堵得发慌。

第二日,老乞丐从身上掏出一个白面馒头,用满是眼翳的一只老眼,先是看了看石头蛋子,又看了看有些犯傻的磬儿,最后把馒头交给磬儿,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对磬儿笑着说,“小石头,师傅把馒头给你了,你可要给师傅争口气!晚上早点回来。”

老乞丐一番话已经很明白了,要她於陵磬音去要饭,要到了还不能吃,要回来孝敬师傅。

磬儿转了转呆楞的眼珠,直瞪瞪看着自称是自己“师傅”的乞丐。

这个乞丐瘦得只剩一副骨头,褶皱乌黑的皮肤包裹着高耸的颧骨,嘴唇干裂发黑,一只黑窟窿,一只身中剧毒似的干枯眼窝,目光浑浊得分不清黑白,尤其是他这么一副强颜欢笑的表情,像极了她话本子里龌龊不堪的老头儿!

磬儿没有说话,抓着脏糊糊的小馒头一瘸一拐被石头蛋子拉走,到了路上她还是握着馒头,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只是她好像没有感觉饿,或者说是已经饿的没有感觉了,只有脚趾疼得厉害。

石头蛋子松了松拽着她的手,回头对她说:“怎么不吃?”

磬儿这才转了转呆滞的眼珠,开始剥馒头皮,把脏了发霉的皮全剥了,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到最后只剩下一口,她轻轻放在嘴里,干涩地咀嚼,真是味同嚼蜡!

在磬儿看不见的地方,石头蛋子一直跟在磬儿身后,弯着腰默默把她扔了的一点一点捡起来,不多说一句话。

后来,他们到了一条不甚繁华的大街,街上稀稀落落的人,偶尔才有修玄者出现,倒是乞讨的人不少,皆是一副麻木不仁的表情,裹着露肉的破麻衣。而他们两个孩子就在这儿吹了一天的寒风,一天未进食。

为什么不去烟柳繁华的街道呢?不论什么职业,都有竞争,况且真正富贵道路是不允许出现像乞丐这样的卑贱蝼蚁的,有碍市容。就算有收留乞丐难民的收容所,有太子殿下的救济堂,也轮不上他们两个低贱卑微的小狗奴。

晚上,他们两手空空地回去,老乞丐铁青着脸不好发作,第二天什么都没给磬儿就打发他俩走了。

磬儿还在老地方瞪着鱼目似的呆眼珠坐了一天,直到第三日,磬儿昏头昏脑被石头蛋子拖回庙里,老乞丐怒不可遏,直骂磬儿是只白眼狼,抄起木枝儿就往两个孩子身上抽,直到他抽得没劲儿了,也出了气,老脸一拉,喘着粗气拖着木条儿裹着衣裳倚到角落里睡着了。

磬儿被打得全身上下火辣辣得疼,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哆哆嗦嗦地缩成一团吧嗒吧嗒流着泪呜咽,石头蛋子抱着干草从一旁爬过来,悄声安慰她说:“没事的,师傅打一顿出出气就好了。”

磬儿忽得扭过来头,瞪着无神的小眼,恶狠狠对石头蛋子骂:“他凭什么打我!一个乞丐啊!你又不像他瘸了腿,瞎了眼,你就不会去干活吗?干嘛要讨饭!没用的东西!”

说完,磬儿就蒙住衣服缩成了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里,不理他。

不过石头蛋子还在,他用他淳朴又厚实的嗓音淡笑着,“原来你会说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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