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一行人里,有个姓杨的提辖不停鞭挞脚夫,要他们快走。一个老都管看不下去,对他厉声责备。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歌声,他们众人扭头看时,见是个长得獐头鼠目、瘦弱猥獕①的村汉,担着两个桶,唱着歌,正从黄土小道上走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白胜。
原来他们那出闹剧看到这里,吴用捻须一笑,觉得是时候出手了,便对那白胜使个眼色。
白胜会意,担起两桶酒,唱着山歌,朝他们那里大摇大摆走去。
那边众人忽见有人来了,一时都收了声,安静下来。
等到白胜走近了,故意在他们对面坐下来,假装歇脚。
那两个虞候中的一个,此时看见他桶盖边缘冒出热气,便问:“大哥,你这桶里是甚么?”
白胜道:“正热的白酒。”
另一个问:“挑到哪里去?”
白胜道:“挑去村子里卖。”
老都管问:“一桶多少钱?”
白胜道:“三贯足钱②。”
老都管想想,对那些脚夫道:“你们这些时日走得艰辛,身上又多是伤,也合吃些酒,补补气血,暖暖五脏。”说着便取出两粒碎银子,丢给白胜。
那些脚夫见了,个个喜道:“说的是,多谢老都管垂爱!”于是都起身,要来白胜桶里打酒吃。
可那提辖哪里肯依,登时叫道:“你们又来鸟乱③!不得洒家言语,怎敢胡乱便买酒吃!”
一个脚夫应道:“老都管看顾我们,他自出钱买酒与我们吃,又不吃你的。”
杨提辖骂道:“你这村鸟④理会得甚么,全不知路途上的勾当险恶!多少江湖好汉被那蒙汗药麻翻了,妄送性命钱财!”
白胜在旁听如此说,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识货,空口白牙说这等没头脑的话。早是⑤我并没说要卖酒与你们吃,银子拿回去。”说着便把银子又丢还给那老都管。
就在这时,吴用忽然从草丛里站起来,对那边喊道:“大哥,你那里有酒卖,何不早说?把一桶来卖与我们吃罢!”
那杨提辖正警惕间,一听这边冷不丁有人说话,跳将起来,嘴里叫道:“俺说甚么!一路上多有人探头探脑,觑着我们行踪,这时却不是歹人来了!”说罢绰起朴刀,立刻奔了过来。
这时看那提辖,大约三十二三年纪,七尺五六身高,体格宽阔、骨肉精良。瞪着两只圆突突虎目,咬着一口白森森钢牙,左脸一抹青黑色的胎记,两腮一圈寸许长的直须,真个似一头青面獠牙的野兽一般!
刘唐、阮小五、阮小七三人见他气势汹汹来了,也不示弱,忙从地上站起来,赤手空拳与他对峙道:“做甚么!莫非要来打劫!”
杨提辖喝道:“你等甚么人?躲在这里听我们说话,好大胆!”
刘唐道:“你是甚么人?我等都是小本经纪,哪有钱与你。”
杨提辖道:“你是小本经纪,偏俺有大本钱?你等莫不是歹人?”
阮小七道:“你这人好没道理,颠倒来说。我们弟兄区区几人空手在此坐地,怎会是歹人?”
杨提辖道:“你等且说是哪里来的?”
阮小五道:“干你甚事!你端的是哪里来的?”
吴用见他们剑拔弩张,一时都上了火气,赶紧过来拦在中间劝解道:“有话好说!我等都是行路客人,只有七个人、七车枣子在此,别无甚么财富。”
杨提辖此时一看,见我们果然只有七人,身后七辆江州车子,上面都满满载着几袋货物。这才把朴刀略放下来,问道:“你们哪里来,去哪里贩枣子?”
吴用道:“我等弟兄七人,从青州来,上东京去贩枣子。打从此处经过,因那道路难行,故在此歇息片刻。”
杨提辖道:“原来如此。方才见有人在草中窥望,只道是歹人暗中相脚头⑥,特此过来看一看。”
吴用道:“多有误会。小人却才听得那边有人卖酒,本想买一桶来与弟兄们吃,不料惊扰了大哥。既来了,客官请几个枣子去吃罢。”
杨提辖拱手道:“不必,搅扰了。”说完按下朴刀往回走去。
那边众人见了,都摇头,怪他这样一惊一乍的。
老都管于是对白胜道:“大哥,这厮莽撞,莫要见怪。老夫多加些钱,你卖一桶来与我们。”
白胜道:“我这酒里有蒙汗药,卖不得!”
说完担起酒,向我们这边走过来,问道:“客官方才说要买酒?”
吴用道:“正是。”
白胜故意大声说:“那边客官说我酒里有蒙汗药,你们若不信时,只顾买去喝罢!”
吴用笑道:“大哥休要恁地,些须误会,嘴上只是不饶人。”
说完问了价钱,把钱给他。于是大伙儿便都围过来,用个水瓢轮流吃酒。边吃边偷眼瞧他们那里,一个个眼巴巴向这边望过来。
我们每人三口两口,不一会工夫,已把一桶酒喝得精光。此时晁盖也不吱声,拿着水瓢就去另一桶里舀了两瓢吃。
白胜见了,劈手把水瓢夺过来,道:“你这客人戴头识脸⑦的,怎地这般偷鸡摸狗,赚我酒吃!”
晁盖赔笑道:“一桶不够吃,少不得再买一桶来,先吃两口打甚么紧。”
那边两个虞候见状,生怕另一桶又被我们吃了,一前一后奔过来央求道:“诸位大哥行个方便,你们却才吃完一桶,这一桶让与我们罢!”说着掏出一两银子塞给白胜。
白胜本不同意,吴用在一旁道:“你这大哥心眼忒小,他便说你一句不好的,有何妨碍。你只在本地营生,哪里知道我等行客的艰难。你这酒横竖是将来卖的,他们既出高价,胡乱卖与他们吃些个罢。”
白胜听了这话,又见给了许多酒钱,于是也便作罢。把水瓢搁进桶里,让他们拿去。
两个虞候大喜,提了酒桶便往回走。那些脚夫此时个个争先恐后,都上来讨酒吃。
那个杨提辖自知一时理短,也无话说,由得他们吃去。只叫他们吃快些,吃完赶路。
吴用又捧了许多枣子过去,给他们送酒。那些人连声道谢,说:“光天化日哪来的强人,今日遇上好人了!”
杨提辖听了这话,一肚子脾气也没处撒。见他们自顾自的吃酒,也不叫他来吃,只得闷闷的自在一旁吃枣子。
等他们吃完了,白胜收拾了当,挑起空桶,依旧唱着山歌,向来时的路去了。
我们七人眼见他们一瓢瓢把酒喝完,心中暗喜。此时都立在小道上,笑盈盈看着他们。
他们面面相觑,也不知我们是何意。
吴用此时把须一捻,笑道:“倒也,倒也!”
话音未落,只见那边已有七八个开始头重脚轻、东歪西晃,不一时纷纷瘫倒在地上。其余的人大惊之余要来搀扶,哪知自己也已站立不稳,倒下身去。
只有一个杨提辖不曾吃酒,见状叫道:“苦也!你等不听我的,如今中了这伙贼人奸计!”
说罢又绰起朴刀,要过来厮杀。
我们早已备好了兵刃、暗器,只等他上来便打。反正七个对一个,不怕不是他的对手。
岂料他根本还没到跟前,自己腿脚一软、踉跄两步,扑倒在地上。待要挣扎起身时,哪里还能起得来,除了咬牙切齿盯着我们,无计可施。
列位看官不知:原来那两桶酒,本来都是好酒。我们吃完一桶时,晁盖依计又去另一桶里吃了两瓢,这是故意吃给他们看。他们这才笃定两桶酒都没问题,哪知白胜这时已将蒙汗药偷偷放在水瓢里。等那两个虞候过来买了酒时,他将水瓢放进桶里,这便成了一桶如假包换的蒙汗酒!
蒙汗药自古以来最适合放在热酒里害人,一来酒味可以掩盖药味,二来温度和酒精大大催发了药效。因此那些喝了酒的,不出分把钟便浑身麻痹,失去了知觉。
杨提辖虽然不曾吃酒,但他万万也没料到,那些枣子都是蒙汗药里浸过的。吃上几颗虽不至于顿时昏迷,可他一动怒,血脉喷张,药性也便上来了,管保叫他手脚上一个时辰之内使不上半点气力。
见那提辖倒下,我们自是喜不自胜。如此一来兵不血刃,十万贯财富唾手可得。
晁盖此时对吴用道:“不枉人人称你做‘智多星’,好一个‘智取生辰纲’,端的好计策!”
吴用听罢笑一笑,招呼大伙把枣子都卸了,丢在草丛中。推车过去,把那二十二箱沉甸甸的金银财帛装上车绑好,用布盖起来,而后头也不回离开了。
【作者注释】
①猥獕(wěi-cuī):身材矮小,也指长相丑陋。
②足钱:宋代一吊钱是770文,足钱指的是1000文一吊。
③鸟乱:乱来,胡闹。
④村鸟:村,即蠢。村鸟,犹如现代汉语说“***”。
⑤早是:还好,幸亏。
⑥相脚头:江湖上的黑话,意指打劫行窃之前事先打探情况。
⑦戴头识脸:有头有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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