骅幼慈眼看着母亲隐忍着不吭声,却还是不住的抹泪,她终于伸出手臂来,想要将母亲搂入自己的怀抱,她心痛的祈望着这样一个拥抱能将母亲内心的痛苦和冷漠融化。然而,张佑芬却推开了她的手臂,拒绝了她的拥抱,只是自顾自的擦着眼泪,却不发一言。骅幼慈再一次感受到从小到大被母亲推开的那种失望和疼痛,然而这一次,她却彻底的看清楚了这拒绝的背后,竟然藏着的是母亲内心那巨大的痛苦。那疮疤早已结了厚厚的痂,将母亲的心一层又一层的包裹起来,是那么的密不透风,似乎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让她风声鹤唳般的警惕。她只能这样保护好自己,不令任何人来触动那心底深处的痛——因为那痛是会要了她性命的。或者说那痛根本就是她的命,是她自我存在的依凭,若没有了那痛她也不复存在了。骅幼慈终于理解了母亲的拒绝与冷漠。在她童年时代,她是多么渴望能够得到母亲的疼惜和爱抚,亲吻与拥抱。这些渴望却成为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道内伤。
多少年来,骅幼慈的潜意识中都认为母亲这样对待自己,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不爱自己之故。而今天,她才真正意识到,这冷漠的背后,实际上是母亲生命中无处不在的那种“痛”,那是打上了时代烙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那种痛。但同时,骅幼慈也清楚的看见了母亲对这个痛的“执”。这“痛”似乎是她生命的底色,是她的根,是她可以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的唯一念想。曾经,骅幼慈多么焚心似火的企图去拿走和否定她的那个“痛”,如今,她才真的明白自己这样做有多愚蠢多残忍。难怪每一次这样的交锋中都以母亲剑拔弩张的对抗和防御而结束。她第一次用生命体会了自己的母亲,好似自己的灵魂已然进入母亲的身体和心灵深处去窥探了一番似的,那感受竟然如此的真切,甚而自己的心轮只要与母亲的心稍作连接,便可直接感受到那股辐射力巨大的能量。直至将她击退时,她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这样巨大的“痛苦”与“执着”面前,她无能为力。她不禁在心中呐喊:神啊,请赐予我力量,给予我光明与爱,让我能照亮这世间每一个痛不欲生的众生吧,愿他们终能离开那个痛苦,永远快乐无恙!佛陀、上帝、耶稣、真主……如果你们真的存在,请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吧!
到了开学的日子,余婷婷住进了学校的宿舍。骅母也买好了返程的机票,临行前一日晚上,张佑芬独自在房间抹泪。到上海来的这段日子,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事。先是看见徐曼卿如今豪车洋房已经远远比自己的女儿成功,再是听说工作也没了,现在这个陆涛虽说人不错,各方面条件也好,可毕竟年龄比骅幼慈小这么多,还是美中不住。更令她难过的是,自己的女儿居然得了这么个病,好像打不得骂不得,以前有个不舒心的还可以在女儿面前发作发作,现在碍着她这个病,也只好一个人忍下来,可心里憋屈啊,几乎夜夜晚上失眠,与骅幼慈也无言以对,无话可说,两人之间好像始终有着那么一层隔膜。张佑芬一边收拾衣服,一边暗地里抹泪。
骅幼慈做了饭,摆好碗筷便来到母亲卧室门前敲门。骅幼慈一边敲门一边道:“妈,饭好了,出来吃饭吧。”却听骅母在门内没有应答,过了好一会儿,骅幼慈又唤了几声,方听见张佑芬鼻声甚重的回应了一声。骅幼慈无奈,只好开门走了进来。只见母亲独自坐在床上抹泪,脚边已经丢了一堆纸巾。骅幼慈坐到母亲身边,压抑着内心的伤痛,轻声道:“妈,你怎么了?如果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了。怎么又哭起来了呢?”张佑芬一边抽泣着一边道:“我不回去待在这里干什么?住在这里,我几乎每天晚上失眠,为了你的事儿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呜呜呜……”骅幼慈宽慰道:“妈,您真的别想太多,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不好。我现在很好,您真的不用为我担心的!”张佑芬却道:“你教我怎么能不担心呢?我也想不管啊,可是这脑袋里,每时每刻都在想啊,我也控制不住。”
骅幼慈用手轻轻的抚摸着母亲的背,却听张佑芬继续倒着苦水:“你说你来上海这么多年了。我原先叫你在家里考个公务员稳稳当当的过日子你不干,偏要到这个大上海来闯,现在工作也没有了。人也快三十了。如果现在再卷包袱回老家,你让别人怎么看?你看看人家徐曼卿,才来上海几年,就已经汽车洋房,发展得这么好。当然,我也不是拿你和人家比,我就是打个比方,如果当初你听我的,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骅幼慈感觉到母亲的话字字如针,一遍又一遍的扎着自己的心。她不禁思议自己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得到过母亲的认可,那种失望和疼痛才使得她拼命想要离开老家,逃离母亲的掌控,哪怕沦落天涯也要为自己挣一片自由的天空。可这些心情母亲根本不可能会理解,此时此刻她更加不奢望还能得到母亲的认可了,只是那旧有的创伤尚未痊愈,在面对这样的境况时,仍然会隐隐作痛,不能自己!
张佑芬见她面色平静,并无反抗之色,便继续道:“还有那个陆涛,虽然人是不错,各方面条件也好,可他比你小那么多,我真的担心啊!你们现在是还都年轻,可十年二十年以后呢?他还能让你依靠吗?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那个时候你都成了豆腐渣了,他不会有外遇吗?如果再有个小孩,你到时候怎么办啊?就像我这样,离了婚一个人带小孩长大,你以为是很好玩的事情吗?苦水只能往自己肚里吞啊,我是真的不愿意你再走我的老路啊!呜呜呜……还有你的病,我也不知道怎么偏你就会得这样的病,人家再苦再穷的家庭,小孩没得吃没得穿一样好好的。我们家呢?虽然是单亲家庭,可我哪一样有亏了你?还不是好吃的紧你先吃,衣服穿的不比任何人差。也一直供你读书读到研究生,现在你却说自己得了那样的病,气不得急不得,我都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啊,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呜呜呜……”
骅幼慈沉静的听着母亲的每一句话,这时她方才深刻的体会到,母亲对命运的那种悲观和绝望,并不因为今天这样的境遇而有什么不同。不论她今日境况如何,母亲都会如此。因为在母亲的世界,草木皆兵。以往,骅幼慈傻傻的认为只要让自己变得完美,做到最好时,就可以得到母亲的认同。所以她拼命学习,上重点高中,考重点大学,再上研究生。拼命的工作,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有伟大的成就。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在这条路上走得如此辛苦了,因为她的所有动机竟然只是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而已。然而这竟然注定是死路一条。所谓世事无完美,哪怕她足够富有足够完美却必然会有美中不足的部分让母亲去担忧和悲叹,那就是她的世界,她的习性,她的思维模式。这些年来,她拼了命要在母亲面前证明自己,为的就是拿走母亲生命中的那个“痛”。原来在她的潜意识中,她认为那个“痛”竟是源于自己不够好,所以母亲才每日间如此悲悲戚戚,怨天尤人。她以为努力让自己变成母亲所期待的完美就可以拿走她心底的那个“痛”,看来她这三十年的时光竟是彻头彻尾的错了,想错了也做错了。
思议觉察至此,骅幼慈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平静的对母亲道:“妈妈,您明天就要回老家了。在这儿的这几天,我没能让您开开心心的过,是我的错。但是我的工作、我的病,我现在的这些际遇,全是我自己要去经历的人生。这是谁都不能替代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能理解您对我所操的那颗心,可是人生的过程就是这样。有句歌词里唱的‘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您就让我好好的去历练和成长吧,我相信我一定会过得好的,也请您相信自己的女儿。”张佑芬渐渐止住了哭泣,也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能理解我的这颗心就好。不相信你又能怎么样呢?我也不能把你绑回老家去考公务员,也不能帮你找个好男人嫁了,如果你是那种肯让父母操办的孩子也就罢了。不过我也没有那种能耐,不能帮你张罗个好前程,好男人,一切也只能靠你自己。你只要好好的,我也就知足了!”
第二日,陆涛和骅幼慈开车送走了骅母。在回来的路上,骅幼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陆涛见她那如释重负的样子,便笑道:“真没想到,你跟你妈竟然是这样相处的。”骅幼慈却幽幽的道:“我必须加快疗愈了,我再也不想这么痛苦的活下去,再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