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民国二十七年,我在这里,连着镇江附近村子里,一个人度过了这样的新年。
于我来说,所有的辛苦与所有未及言表的记忆,都在此后,根深蒂固。一瞬之间的往昔却在这个新年的第一天夜里,历历在目,无比深刻的印在脑海之中。而留在我身边的,没有一个亲人所在,这时候许多从南京几经周折跑出来的人都没有见到过,连一个问一问南京现在是什么情况的人都毫无所知,因且这样,才会更让自己所忐忑不安,鬼子的狠毒,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在少时我印象里的,只有姥爷口里令所有家里的人闭口不提的,旅顺惨案。
而后所发生的一切,每一个都足以震撼我的全身,以至于在今天,我仍旧不敢去回想,不敢想。
午夜梦回的时候,一墙之隔是我与荣围国的鸿沟,这一次逃出来的这些天,他的所有作为,对我来说,都重新的刷新了对他的认识,我无法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中国,中国的同胞,中国的老百姓,所有的中国人,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敌人,怎样的生活。
忧思是不断的,不断的来去,不断的徘徊,不断的斩断着我所有的理智,和所有的刚强。
“孔姐,荣大哥说,你们明天就要离开这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们。”先前那一顿送别饭时,小翠一脸伤心的拉着我的手说着。我眼里看着她,却在心底一下一下的似乎是刀割一样的想起我的妹妹,我唯一的妹妹,眼睁睁的死在我面前,饱受折磨,让我痛苦的幻觉着,在梦里,在眼前都是阿萧。
“孔姐,孔姐?”
“恩。”我调动自己僵硬的表情,想笑一下来安慰她,可心里却冷若冰霜一般。
“多久了呢?”如果不仔细想,似乎崭新又残忍的发生昨天一般。
“小翠,世道都不太平,能避开,就……...”我想罢,停住了话到嘴边。
“也对。”荣围国的话深深的印在我脑海里,隔着桌子,我看着他一眼,那一眼里,他并未察觉,他浅笑着,喝着老乡们送别的酒,一杯接着一杯,
“哪还有什么能避开的,战火已经烧到了中国大地…….”
“是啊,你看,就连首都都没有保住!”我冷笑一声,泪水轻抿着划过脸颊。
“孔姐,孔姐,你怎么哭了?”小翠一脸惊恐的看着我,不明所以着。
“没事,小翠,好好保重。”我擦了一下脸,试图让自己平静,缓了几秒,我看着她,难涩道。
“恩,孔姐,你说以后,我,我,还能见到,荣大哥吗?”少女的脸红,伴着害羞,伴着好奇,伴着希望般的望着那边去。我顺着她的视线,慢慢的停留在荣围国的脸上,他浅笑如前,听着老乡的话,手上的动作随意而淡然,即便身穿麻布,那种不同于平民老百姓的军人气质依旧是出类拔萃,在人群里似乎一眼计入。
我不禁的想到,第一次我见到他时,真真的就同先生早年间说过的形容一般,城北徐公之气质,这么久了,依旧无人能及。
“孔姐,孔姐?”小翠在我边上拉着我的袖口,一脸期待的看着我。
“会吧。”我说着话,低下了头。
“真的啊?嘻嘻,太好了!”小翠轻声欢呼了一声,再度脸颊红扑扑的偷着看荣围国去。
“会的。”我呢喃着,谁又能保证呢,保证不会战死沙场,保证不会毫发无损,可战场上刀剑无眼,见过的太多了,死无全尸,年轻的生命说没了,就没了,家里的父母兄弟也许等一辈子,都是微茫。
心酸至此,还有什么可言语呢,我家不就是一个例子吗?前赴后继的,子子孙孙,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桌子继续欢乐,剩下一人无言,再度无语凝结着。
翌日一早,我收拾好时,荣围国已经准备好了即刻出发的准备,他站在我身边,淡然的与一众老乡告别,小翠站在她阿妈的身边,一脸泪痕未干的看着我们,我知她少女的心思,如同当初我,情窦初开一般,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忧无虑的,仿佛今日之发生的所有,都是噩梦一场…….
“你为什么不把我留在那,像如今这般费劲?”彼时我坐在一个大哥的马车上,看着荣围国走在我身边喘着粗气。
就在刚才一会的时间里,他废了半天的劲,才有老乡愿意带我一路到徐州城去。
“没什么。”他随意的看着远处道。
“你就是铁了心,把我送到长沙去是吗!”我接着问道。
“是。”他毫不犹豫道,转过头,盯了我几秒钟。
“留在我身边你太拖累,回去南京找你家里人,现在南京所有情况这一路来,该打听的,你也都打听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南京现在的情况。我只能送你去目前最安全的地方,长沙的湘雅医院那边,有我黄埔同期好友,他可以帮你边寻你家里人。”他说完后,看着我的反应,我盯住他的眼睛,没有立即回答。
原本我想等他说完就立刻去反驳,可现实就摆在我面前,南京里的状况太不明了,凭我自己一人,绝对撑不到找到阿妈他们,我能做的,就是等,等这段有消息出来,我才能采取办法,想到办法。
“我可以去武汉,我阿爹在那,我大哥也在那里。”我想了一会说道。
“等我归到部队,会帮你找到你大哥他们,至于现在,就算你去了,你知道他们在哪吗?这种世道,你一个姑娘家的,你真的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安安全全的到那!”他冷冷的看着我,仿佛看着我的所有不自量力。
“我没有时间再去陪着你胡乱折腾了,我们就按照我说的做,你去长沙,我归回部队,就会立刻帮你找人。”荣围国再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着,这一次,我却没再向先前几次一口否决,他把现实一条一条的情况摆在我面前,这些都是我无法做到,无法反驳的。
“徐州什么时候打仗?”我沉默了一会想遍了所有的情况。
“不知道。”他看了前面赶车的那个大哥一眼,随即对我说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早就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好准备着,逃难,去长沙啊。”我自嘲似的说道。换来的是他深深鄙了我一眼。
“没多久了。”他想了一下,看着我的表情大概太凝重了。
“是多久?一年,半年?一个月,几个月?”我盯住他的脸追问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轻轻的抿了一下唇,转过去随意看了远处几眼,我一直盯着他的脸,就等着他告诉我,我正恐惧的结果。
“大概一个月内吧。”他淡淡地开口,平稳的话音落下,连带着我的所有要问的话,都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