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岷山内外是两个世界。
山外的世界已经来到大唐帝国天启五年,而对于生活在山里的人们来说,日子不过是一天又一天的单调重复,对于收留了宁缺和桑桑的老猎户来说,这种单调重复里终于有了一些别的消遣,比如鞭打辱骂或者别的什么。
这一年宁缺将满十岁,已是少年。
这一年桑桑五岁了。
桑桑向水桶里倒热水,水雾蒸腾。
木桶里浑身的老猎户看着她骂道:“你这个死妮子又黑又脏,自己也赶紧洗洗。”
桑桑点了点头,然后走出门外,从宁缺的手里接过一盆热水艰难地走了回去。
盆里的热水刚刚烧沸,很烫。
桑桑站上板凳,从头至脚倾泻到老猎户的身上。
屋内响起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呼。
老猎户浑身奔了出来,身上全是被烫起的水泡,他眯着眼睛,看不清楚外面是什么,手里拿着一把从不离身的猎刀,像疯子一般挥舞着,嘴里骂着他懂得的最恶毒的脏话。
砰的一声清脆巨响,金属片撞击在一起,老猎户一头倒下,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
他的右腿踩在用来猎虎的精钢捕兽夹里,已经断了一半。
宁缺和桑桑走了过来,看着倒在血泊中老猎户。
老猎户纵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保有着山民的狠戾,盯着宁缺奄奄一息骂道:“你这个混帐玩意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恩,这几年我们已经报了,现在是报仇的时候。”
宁缺从身后取出猎刀,看着老猎户身上耷拉着的皮肉,看着他满是鲜血的大腿根部那个可怜的家伙,说道:“我本来还想再忍两天,但你不肯给我们机会再忍下去。”
“如果你不是要把桑桑卖到妓寨去,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如果你不是要洗澡,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宁缺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其实刚才……如果你肯让桑桑吃块肉,也许我们都不会杀你,我们可能会自己偷偷溜走就算了。”
老猎户气喘吁吁,惘然看着他。
宁缺握紧手中的猎刀,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老猎户的脑袋落了下来。
片刻后,宁缺背着黄杨硬木弓和箭筒走出了猎屋,腰间猎刀微摆。
小桑桑抱着破旧的大黑伞跟在了他的身后。
“累了就到我背上来。”
然后两个人消失在茫茫岷山之中。
可是宁缺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的童年里,有一个白色衣服的青年一直关注着他。
…………
夜色已至,书院后山的浓雾之中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细。
宁缺低着头站在石阶上,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双手缓缓举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刀。
山道夜风呼啸而起。
他身体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与山道。
一刀落下,石阶又上一级。
山顶浓雾间一片沉默。
一道充满怜悯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宁缺这辈子究竟遇到过怎样的苦难,在旧也未曾听他说过,这山道对他来说怎么……竟是如此的艰难。”
“山道漫漫,过往心劫尽数转为现实拦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轻,或许便能轻松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无登山之望。”
二师兄的声音缓缓响起,直至此时,他的声音里才终于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这两个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宁缺。”
“那些心底深处的记忆与伤痛,虽不知具体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愿意忘记,更没有丝毫悔意,甚至连看破都认为很没有必要。面对着心底深处那些最阴暗的角落,那些最惨痛的经验,今时今日的他,与当年的他所做的选择,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谨守本心,经年不变?”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只有杀破。”
“他想杀破这条山道。”
…………
他背着桑桑奔行于猎寨之间,与野兽和猎人们斗智斗勇斗狠,他闻到了燕境屠村之后的恶臭,看到小卓子跟着那个修行者飘然离去,他带着桑桑去往渭城,从军杀敌入了军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丽而宁静的梳碧湖,他和战友们呐喊前冲,看着那些平日里凶戾无比的马贼像兔子般四处乱奔,那些马贼抢劫得来的金银细软变成了边军的战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天渭城杀猪,他很早就跑到猪圈,听着猪绝望的嚎叫,看着猪脖子上涌出来的鲜血,兴致勃勃地在前辈指点下拿着竹管对猪皮下面吹气,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着被端进开水锅里翻滚准备刮毛的大白猪,宁缺蹲在地上抬头看着身边的桑桑,问道:“像不像当年杀死爷爷的样子?”
桑桑说道:“杀猪是先杀死才用开水烫,杀爷爷的时候,我们是先烫了他再杀的。”
宁缺想了想,觉得这种区别确实很大。
在杀死老猎户离开猎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两只小羊。
…………
宁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雾中,站在自己的过往年月里。
漫漫山道上,每一级石阶便是曾经度过的一天,他登山至此时,等于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过了一遍,这不是虚无的梦境,是无比真实的重现,而他的生命中欢乐总是极少的,充斥着太多的鲜血腐尸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欢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间,会是怎样的感觉?
那种沉重的精神冲击使人迷失,让他在抬步之间经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变得愈来愈痛苦,不知看着何处的眼眸盯着近在眼前的远处,在石阶上的行走越来越缓慢。
他停下脚步,眼瞳渐渐回复正常,看着夜雾深处说道:“我杀给你们看。”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抬步,走上上一级石阶,右手缓缓伸至空中,伸至细稠如纱的白色夜雾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细长的刀柄,然后于虚无间抽出那把熟悉的长刀,斩向身前的虚无。
那种沉重的精神冲击使人迷失,让他在抬步之间经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变得愈来愈痛苦,不知看着何处的眼眸盯着近在眼前的远处,在石阶上的行走越来越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