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泰国,曼谷。
空气粘稠而潮湿,闷热得如同绿皮火车。
四川夫妻在隔壁吵架,女人又凶又尖:“狗.日的仙人板板,你个短命娃。当初你啷个说地?过来跟你吃香的喝辣的,来了七八年,还不是卖火锅?要卖火锅,在家里卖算了,跑到这个鬼地方,我妈妈昨儿个又打电话,问我过得咋个样,我说啥子?我说好得很,好个锤子好!!!”
男人稍显木讷,却不甘示弱:“咋个不好?你的金耳环,金戒指,还有那个镯子,不都是我买的?”
“啥子哎?”女人立刻炸了庙:“这是你买的?你哪个再说一遍?这都是我自己攒的钱,你给我买个锤子了?砍脑壳的,我不要跟你过了,我要回家。我妈妈说了,好几个青年去问我,还念着我呢。”
右侧麻将馆哗啦作响,讲白话的广.东人嬉笑怒骂,偶因番数有异,掀桌便拳脚相加。街对面鱼市场人行如织,腥臭味被热气发酵,随风涌进口鼻。
“沈驼子,来货了。”
屋外有人叫。
十年前被金大棒打断了腰,十年后依然如此。伸头探脑,腰折成九十度,看人抬头,走路低头。
像个王八。
儿子有了人尽皆知的称号。
沈驼子。
见过沈驼子的人都知道,他永远脸挂笑容,似是他爹死了,他也能笑得出来。此时,他的笑脸迎上街面。
“吴哥,你放着,我来我来。”
沈驼子快走两步,来到小货车后,将十几箱饮料和啤酒搬下,整齐摞在门前。跟司机确认单据,签字后递了支烟,笑脸相送,直至货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是家超市,店面不大,只有两排货架。
十年前的雨夜,沈青山带儿子上了船。风急浪大,很快失去方向,任由小船随波逐流。三天内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父子二人命悬一线。第四天清晨,天连着海,海连着天,太阳通红似火,火中驶来一条渔船。
救下父子二人,上岸,得知是泰国。
沈青山尝过鲜血,浑身是胆,硬闯硬拼,在曼谷唐人街闯下这家超市。但突然有一天,沈青山变得嗜酒如命,岛上日子使他染有肺炎,此时病情急转直下。夜里收摊,咳血昏倒,儿子送他就医。医生说如再饮酒,便是自杀。
沈青山说:“如果没有酒,活着干嘛?”
四十冒头,人已衰老,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整日坐在门口发呆,有人购物,便稀里糊涂收账找钱,十次有九次算错。
“爸。”儿子码好货物,拿个茶壶过来,给沈青山倒了杯茶,笑道:“东西都齐了,我出去趟,你照看好。”
“嗯。”沈青山脸皮下垂,眼角扫过酒瓶,拿过便喝。儿子急忙抢下,语气责备:“医生说了,不能喝酒。”
沈青山叹道:“不喝酒,我会疯的,那些声音一直在我耳边。他们哭,他们喊,他们要索我的命。”
十年前儿子还小,不明事理。现在长大,每每回想,皆后背发凉。
苦涩一笑,拿出杀手锏:“爸,过去的都过去了,日子还远。你不想看我结婚,不想看我生孩子?你还得哄孙子呢,对不对?”
沈青山麻木不仁的眼神闪过光亮,嘴角牵动:“对,还有你呢,爸还有你呢。”酒瓶扔在一旁,对他摆手:“去吧,爸看店,你放心。”
儿子嗯了声,脱下劳保手套,转身离去。
目送儿子走远,沈青山脸皮又垂下。柴火棒似的瘦胳膊翻开杂物,捡起酒瓶,仰头猛灌。
儿子见人便笑,叔叔婶子叫得勤快,人缘还算不错。但世间事,岂能美满?几块石头砸中儿子屁股,一群小孩追在他身后哄笑道:“飞机,飞机,快点飞机……”
儿子不气不恼,鼓起腮帮,双手平伸,装作飞机模样。不时左转右摇,呜呜低吼。
小孩看得高兴,又扔他石头,喊道:“打傻子,打傻子,打傻子喽……”
与众不同,或许本身就是个错误?
儿子逃也似的跑开,周身酸痛,这帮孩子没轻没重,都尽了全力。刚喘了口气,被人一脚踹倒,儿子转头笑道:“呀,小川哥,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小川哥二十出头,细腰背窄,塌鼻阔口,长得像个“青蛙王子”。他在一家拳馆里打工,学了几手泰拳招式,全用在了儿子身上。
“当然能,怎么,又缺钱啦?”儿子爬起,拍打裤子上的脚印,说着便要掏钱。小川哥一把搂住他脖子,夹在腋下,直到儿子求饶才放开。
“没这事,你当我是要饭的?***”小川哥咳嗽一声,吞吐道:“你上哪呀?”
“我……我出去一趟。”儿子眼珠滴溜,言不由衷。小川哥扬起拳头,吼道:“说实话,信不信我打死你。”
“是是是……”儿子吓得一缩脑袋,哭腔道:“我家生意不行了,怕是撑不过这个月。我出去打工。”
“你个废物能打什么工?”
“去给人做实验。”见小川哥又要打,不迭解释:“药物实验,新药出厂前都得用人体实验,看看有没有副作用。”
“这能行?”小川哥咋舌,这是以身试毒啊,搞不好要掉小命的。
“当然能行。”儿子扭头,见裤子已拍干净,笑道:“我去了好几次,一点问题没有。”
“钱多吗?”
“五万铢。”
“行,走。”小川哥又搂过他脖子,拖着便走。他也缺钱,拳馆打工挂学徒名,薪水极低,但他想这个周末带女朋友去趟卧佛寺。
寺庙要捐钱,不捐钱不算心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