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古楼阁,勾心斗角。
上悬大红灯笼,下舞龙虎麒麟。
唐人街向来喧闹,旅游业发达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天仁名茶的老板正眉飞色舞,跟北方来的旅行团推销上好鲍鱼。他讲白话,又急又快,北方人一知半解,像猫咪盯着激光射线,老板指向哪,人群便转到哪。导游适时配合,说全世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集中在此,放心购买,绝错不了。
有个脖子挂金链的男人皱眉,吐掉烟头,大声问:“你这他妈茶叶店,咋还整上鲍鱼了?”
“哟……”老板一搓手,讪笑道:“大佬,鲍鱼赚钱啦,有钱不赚,傻的咩?”
……
沈井走过人群,街对面新开张一家广.东餐馆,龙虎师父彰显所能,在鞭炮声中闪展腾挪。
五分钟后。
沈井抬头,三层楼,门楣挂“万寿宫美食”字样。
带着小娜推门而入,有接待笑脸相迎。沈井摆摆走,直上三楼。
木质楼梯散发松香,沈井深吸了口气,有多久没闻到过了?嘴角不由扯起笑意。楼梯口人影闪动,未到已有声音。
“我家的表嗷嗷嗷叔,数五五五不清……”
熊猫电视机放着红灯记,闪过画面的雪花证明这片子年岁不低。四个老头靠窗围坐,人手端着个紫砂茶壶,说几句便凑到壶嘴“滋溜”一口。
一盘象棋,残存几颗兵卒,已到生死关头。
额刻深纹,满头花白的老人“啧”了一声,指捏一“车”,悬而不落。对面身穿唐装的老头催促道:“我说,老胶东,你这可比生孩子还费劲啊。”
“咋?棋子未落,不算输赢。你急?急你回家吃饭去,跟这耗个什么劲。”老胶东声粗气足,憋得脑门现汗。他这局已无力回天,却生了个犟驴脾气,撂不下面子认输。
“得。”唐装老人一拍巴掌,与观棋的另二位笑道:“瞧见没?这叫啥?这就叫二皮脸啊。”
那二位乐开了花,却不愿参与,直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老鲁。”
楼下朗声传来,老胶东立刻弹起,“车”往兜里一揣,转头便跑。未了不忘扔一句:“别动啊,都别动,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甭等了。”沈井迎上,将他送回棋盘处坐下,指着他那两卒子说:“老鲁啊,上,弄他们。”
老鲁名为鲁立仁,与沈井勾肩搭背,似是交情非浅。他破天慌一扔棋子,抱拳道:“行了,今儿到这吧,算我输,改天再战。”
“这……”
唐装老人脸色有变,从未见过老胶东弃子投降的。
却是也抱拳一礼:“回见。”
他们能立足于此,或多或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瓜葛。主人送客,定有要事上门,不便与外人相告。
老鲁引着二人来到里间,此处不接客,只待亲友。
“坐。”老鲁随手招呼,自己坐在八仙桌旁,胳膊肘搭上桌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沈井和小娜。推过茶杯,斟酌道:“这是……怎么称呼?”
沈井明知老鲁想歪了,也不解释,淡淡道:“小娜,这是老鲁,你叫声叔不吃亏。”
“伯……叔。”小娜鬼精灵,赶紧端茶递过去,甜甜一笑。
“成,明白。”老鲁误会更深,接过杯子呷了口茶水。很快锁紧眉头,放下杯子,问:“到日子了?”
“嗯,到日子了。”沈井点头,嘴角含笑。
“笑得出?”老鲁叹道:“不知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沈井眼角上扬,示意小娜去关上门,待她转身走远,沈井探身道:“老鲁,拜托你个事。”
“我知道,屋子给你留着呢。”
“不是这事。”
“啊?有事说,憋憋屈屈像个娘们似的。”
沈井摸了摸鼻子,用下巴点着小娜:“这姑娘,恐怕得让你给照看些日子。”
“咋?”
“说来话长,我也摸不透底。”
“听口音像是……”
“嗯。”沈井打断他,接道:“对岸的。”
老鲁面露不悦,沉声道:“你了解我,这事……”沈井赶紧对他摆手,把话堵住:“大半辈子过去了,那头都开始搞合作了,你还犯倔?这事你没得挑,当你还我人情了,停停停……就这么定了。”
老鲁端茶,一饮而尽,扭过头不看他。沈井只得陪笑,不停作揖拱手。
老鲁山东人,经营鲁菜馆,晚饭必然丰盛。
全是些糖醋鲤鱼、九转大肠、油闷大虾等红里透亮的硬菜,老鲁亲自过的手,上桌时指着沈井鼻子骂:“老子怎么对你?你怎么对老子?咋交了你这狗球兄弟?”
还特意给小娜搞了些蚵仔酥,金沙卷这类小玩意。
沈井只会笑,无话可说。长袖善舞之事他做不来,搂着老鲁猛灌高粱酒。
小娜低头,眼神嗫喏,偶尔扫过二人,筷子只捡自己面前的几根葱花。沈井把盘子推到她面前,笑道:“快吃,来到老鲁的地盘,你吃少了他生气,嫌他手艺不精。”小娜嗯了声,肚子里早已咕咕作响。
晚饭后。
老鲁脸红脖子粗,跟沈井称兄道弟掏了半天心窝子:“兄弟,老哥哥就这脾气,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当年要不是你,我骨头都烂了,甭说照顾个特务小丫头,就往我这放一队难民,我他妈也给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沈井声音一滞,老鲁登时抽自己个大嘴巴,笑骂道:“对对,看老哥哥这张臭嘴,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啊……”
……
对面一家花鸟店在演“鬼仔戏”,几个后生咦咦呀呀玩的不亦乐乎。沈井关灯,站在窗口,看了半晌。渐渐眼神迷离,霓虹映在脸上青红变幻,直到有人大声叫好,他才叹气回神。
他没睡床,早已习惯。
背光处阴影里宿着身子,指尖发凉,颈椎骨奇怪的“咯嘣”脆响。
“神经大侠……”
小娜一墙之隔,咚咚敲了几下。
沈井脸面埋在腿间,嗡声道:“别说话,睡觉。”
墙挂古钟,指向12点。
小娜非常疲惫,却格外清醒,瞪着天花板无法入睡。又敲了几下墙:“神经,聊聊天嘛,你和老鲁是怎么认识的?”
无人应答。
突然传来巨响,似有野兽低吼,重重撞在墙上。
“神经?”小娜倒吸凉气,手心泌汗,试探道:“你……是你吗?你在干什么?”
轰!!!
重物倒塌,地板随之震动。
小娜立刻起身,跑到门边关切道:“神经?你说话啊,你怎么了?”
说着便要推门而入。
吱……
敞开一条细线。
月光从背后射下,如铡刀般打在地面。
斜斜的光线尽头是一团影子,影子里压抑着吼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