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铁青色,左下启明星亮如银钉,黑夜即将结束。
沈青山追上儿子,儿子回头张望,疑惑道:“老……老沈呢?”
“没跟上。”
沈青山敷衍一句,低头时双眼似两个黑窟窿。
……
海风阴冷,浪涛拍岸,如银蛇,如碎花,倒卷而去,翻滚而来。
沈青山带着儿子来到西码头,礁石后有人探出身子。仔细打量,是熟人,快步迎来。沈青山激动道:“大娘,果真在这。”
是老沈母亲。
老太婆脸皮如橘,堆叠褶皱里一双精亮的眸子,问道:“我儿呢?”
“他……”沈青山哽咽,摇头道:“没出来。”
“噢……”
老太婆叹气,突然转身疯跑。沈青山变了脸色,两步追上将她扑倒,冷冷道:“没出来,就是没出来。船在哪?”
老太婆摇头,片语不吐。
“很好。”
沈青山脸色铁青,手臂压住老太婆的脖子,越发用力,嘶声道:“船在哪?说出来一起走!!!”
老太婆双眼上翻,口吐白沫,却依然坚守秘密。
“爸,你干什么呢?”
儿子立于身侧,实在不明白自己心中正直的父亲,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居然殴打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爸!”
沈青山不为所动,儿子王八一般伸头弯腰,一把将沈青山推翻。
老太婆“齁”地一声长吸口气,肩膀筛糠般剧烈颤抖。
沈青山不敢与儿子对视,目光投向深海,漆黑、冰冷。他坐在沙滩,轻声道:“他死了,你别等了,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如果你知道船在哪,说出来,大家一起走。”
转头,凝视老太婆:“如果不说,你知道,我仍然会下手,也许会杀了你。”
“你骗我,他没死。”老太婆尖叫。
“即便你不愿相信,事实也没法改变。活到这个岁数,见过此番风浪,还不明白吗?”沈青山语气低沉,满是疲惫。
“我不信……”老太婆突然暴起,疯一般撕扯沈青山:“你骗我……你骗我……他还活着还活着……”
说着、骂着,却是流不出半滴泪水。
她,早已哭干了泪水。
沈青山一把推倒,起身:“说吧,船在哪。”
老太婆缓缓抬头,笑道:“既然你没骗我,我也不骗你,我不知道。”
“什么?”沈青山大惊,九死一生后,却无法脱身。他势单力薄,留在这座岛上,无异于自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船在哪。走私的人告诉我,四点一刻在西码头,自然有船来接应,信号为灯光,两长一短,反复三次。”老太婆生无可恋,麻木不仁的语气:“你看见了,哪里有船?哪里有灯?如果要来五分钟之前,就已经来了。”
走私的骗了她。
根本没船。
沈青山颓然,咕咚坐倒。
儿子害怕,搂着他的脖子,问:“爸,怎么了?没船就没船吧,咱们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机会。你忘了?像男人一样战斗!”
像男人一样战斗!!!
沈青山怎么会忘……
他鼻子里嗤笑一声,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儿。
眼角上扬,弹簧般跳起。沈青山下地意识将儿子护在身后,深夜中有光亮闪动,隐隐夹杂枪声。
“是船!!!”老太婆哭天抢地。沈青山叹气,将她扶起,摇头道:“不是船,灯在陆地上。”
花田遭遇此番劫难,岛上居民定然前去查探,捞尽抢光之后,目标便转向了逃亡者。沈青山经历过那个年代,打土豪分田地,田地分了,土豪岂能放过?
“你我缘尽,听我最后一句,别等了,你儿子死了。”
沈青山拉过儿子,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劲风卷起沙尘,他眯眼观望,月光在云层中斜斜洒下一条,海面荧荧闪烁。沈青山回头招呼老太婆,指着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太婆几近半瞎,啥也看不见,亏着上岛多年,大小事宜都有耳闻。月光在她眼中形成朦胧光带,光带尽头有一半截建筑。
她说:“那好像……好像是老菜的家。”
沈青山心惊,追问:“你确定。”
老太婆信誓旦旦:“确定!!!”
火光越发靠近,犬吠在夜色下悠远而冰冷。
沈青山不再言语,带着儿子朝月光下的建筑狂奔。直跑得胸腔起火,嘴里腥味渐浓,才停了下来。
到近处,只见是间老旧船坞。四面秃墙,无窗无顶,只一块朽木门板。
沈青山抬脚便踹,但胸口伤势颇重,一用力喉头就要发甜,强忍剧痛,咣当踹翻了破门。顿时扬尘四起,呛得他又是一阵咳嗽。
儿子眼尖,大略扫过,欣喜道:“爸,有船!”
“先进去。”
沈青山不敢大意,带着儿子进到坞内。三十几个平米,屋子中间有条船道,道下停着一条柴油小船。船身锈迹斑斑,仪表般全是黑窟窿,没一样完整的。拇指粗的绳子将小船固定在柱子上,风浪袭来,船身便随之摇晃,撞得木质地板咯吱呻.吟。
沈青山压抑着兴奋,肾上腺素又在发生作用,他感觉力气似是恢复不少。打开油箱,好消息,有油!!!
怎么启动?沈青山寻摸半天,发现船头有钥匙孔,这破船还用钥匙!!!
沈青山头皮发麻,他不懂电路布线,不可能用线路点火。他突然愣住,脑海中划过闪电,对,钥匙!!!
老菜死的那天,他帮老菜点烟……老菜给了他一把钥匙!
沈青山不迭掏兜,满身乱摸,指尖触感冰凉,有金属。
天不绝我!
此时想来,这条船应该是老菜的全部财产。弥留之际,将财产转交给他。生命最后一刻,老菜许是善良的,希望有朝一日,这个年轻人能用上他的船,逃离苦海。
沈青山想将钥匙插进锁眼,插了四五次,才勉强压住颤抖的双手。
吱……轰……
船身猛烈震动,很快又归于平静。沈青山全神贯注,一下接一下,不停转动手中钥匙。
“你要去哪?”
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沈青山微微侧头。看见矮小丑陋的身影站在门口,月光将她的影子送进屋内,又细又小,却顶了个硕大的脑袋。
看不见脸面,也知道是老太婆。沈青山应了句“回家”,便重新专注于启动船只。
老太婆一步走近,神色冰冷,声音冰冷:“你要去哪?”
沈青山烦躁道:“我去哪关你啥事?要想走就安静点,肯定会带上你。”
吱……轰隆隆……
喷出一股黑烟,混合着刺鼻的柴油味,小船终于点着了。
“上船。”沈青山兴奋至极,语无伦次地招呼道:“快快快……上上……上上……上上船!!!”
木板墙壁“砰”的炸响,木屑四溅,月光斜射地面,炸出个拳头大的孔洞。有人在朝他们开枪!
沈青山一把抓过儿子,将他按倒在地,眯眼朝外望去。就看影影绰绰,不知道有几百人拥挤在沙滩上,正朝他们跑来。
火把如游龙,映着焦黑而嗜血的脸庞。带枪的瘦小汉子边跑边开枪,打得这废旧船坞四下漏风,跳弹带起火星在屋内乱窜。
不到80米的距离,分分钟便会冲过来。
待到那时,想死都是种奢侈。
“走!!!上船!!!”
沈青山抱起儿子,大步往船上跑去。却是脚下踉跄,摔了个跟头。
一条银亮手铐将儿子和老太婆锁成一体,老太婆被大力带倒,抬头朝他冷笑:“你要去哪?”
你要去哪?
沈青山借助月光看向她,那是一张病态的脸,只剩下五个不规则的黑窟窿。黑窟窿挤向中间,说:“等等我儿子。”
沈青山全身发麻,一股凉意透体而过,哆嗦道:“他……他死啦!!!”
“没有,他还活着,我听到了,他让咱们等一等。”老太婆豁然抬头,狰狞地对他扯开笑容。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沈青山登时泪流满面,哭喊道:“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操!****啊!!!”
沈青山撕心裂肺,完了,全完了。他不可能将儿子和老太婆都弄上船,他伤的太重,做不到了。
“等等我儿子,他没死,他还活着,很快就到了。我听到,他在跟我说话。”老太婆阴森森的朝他笑,火星飞溅,是远处射来的子弹。她也不躲,就那么坐在地上,还将吓傻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枪声,喊杀声,犬吠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老太婆突然凄厉尖叫:“我儿子走不了,你儿子也走不了,一起死吧……一起死吧……对……一起死吧!!!”
沈青山止不住的泪水,他生平头一次哭得如此邋遢。他深深吸了口气,周身皮肤像过电般麻酥。视线扫过,是把刀,砍刀!
他脱了上衣,上衣是跨栏背心,满满的血迹。沈青山用跨栏背心蒙住脸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想点开心的事,不要恨我。”沈青山佝偻着身体,他用尽全力也无法站直。
老太婆还在笑:“怎么?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脸?不想让一个将死的老太婆最后看见的人是你?”她疯也似地撕扯沈青山,要扯下他蒙脸的衣服:“让我看着你的脸,让我看着你,你没有脸吗?你不要脸啦!!!”
海面狂风骤起,一道闪电劈开铅云,映出狰狞的深海。
电光一闪而逝,沈青山的一双眼睛雪亮而骇人,瞬间落入黑暗。
老太婆的尖笑戛然而止,鲜血箭般射出,落在沈青山的胸膛,烫伤了他的灵魂。断掌跌在地面,蹦跳两圈,猛然收缩成鸡爪模样。
儿子记得那天夜里,他看见电光下站着一个浴血的男人。和一个被砍断了脖子,少了一只手的老太婆……